不是他印象中整齊折疊固定成一捆的樣子,而是拆開後又繞成一卷,兩端有明顯的使用痕迹,中間卻嶄新如初,像是被人拿着用兩頭反複練習打結技巧。
楚衡無言片刻,将攀岩繩卷成原樣放了回去,拿起花瓶走回客廳,一把拿起所有花枝插了進去。
“不知道,應該快了吧。”
“不急。”王烨龍不是真的要催他工作,隻是未知引發擔憂,現在聽到楚衡好端端的,連說話腔調都帶着股滋潤生活後的懶散味兒,一顆心也就放下大半,“你好好養傷,别的不用多操心。現在公司還有你自己作為藝人的工作都是陳盡生在把控,出不了岔子。”
王烨龍頓了一下,“包括你近半年的合約,個人号對外展示的形象等等所有工作内容,都要陳盡生過目首肯。”
楚衡調整鮮花的位置,試圖讓它們看上去更和諧。
“知道了。”他懶懶道。
王烨龍沉默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隻是打趣似的道:“再這樣下去,我這個金牌經紀人都要沒有用武之地了。”
“新簽的幾個藝人還不夠你帶啊,我看他們個個巴不得每天跟着你。”
王烨龍在和楚衡單幹之前就帶出了不少知名藝人,名氣不小,年輕藝人願意簽約他們公司,也不乏這方面原因。
王烨龍嗐了一聲:“帶他們輕松多了。”
有錢有名有資源,豬都能被捧上台,況且那六個人本身也不遜。
“最近孟輝聯系你沒有?”王烨龍忽然話音一轉。
楚衡一頓:“沒聯系過。”反正他沒接過電話,“他怎麼了。”
“這小子抽風了!”王烨龍道,“自從被開了後天天發消息騷擾我問我你在哪,拉黑了就用公共電話打過來,還到公司來堵人,媽的,我就差報警了!”
王烨龍語氣暴躁起來,顯然不堪其擾,在那頭罵罵咧咧,說以前怎麼沒發現這小子這麼煩人,還叫楚衡要是遇到同樣情況也别搭理。
公司業務調整那會兒楚衡就把孟輝在公司的所有權限都關了,之後在醫院醒來第二天就直接把人開除了,孟輝并不蠢笨,肯定猜到了什麼,他畢竟年輕,謀算有餘卻沉不住氣,現在行為出奇也不足為怪。
楚衡隻關注一點:“他去公司堵人了?”
“是,來過一次,你跟陳盡生都不在,我跟物業說過看到他就攔住,之後就沒來過了。”
楚衡靜了一瞬:“也差不多該報警了。”
王烨龍疑惑地嗯了一聲:“啥意思?”
說曹操曹操到,桌面上的手機屏幕亮起,顯示有另一個來電,楚衡看了眼号碼,對王烨龍道:“之後說,我接個電話。”
“什——”
楚衡說完就挂,接起另一個剛剛占據未接記錄首頁的号碼,然而接起後卻是一陣冗長的沉默。
楚衡等了等,開始不耐煩了。
“怎麼不說話,你不是想打這個電話很久了嗎?”
對面安靜了幾秒,才試探着說道:“楚哥,你為什麼忽然開除我,我知道你受傷是我失職,我沒有仔細檢查道具,也沒及時攔住那個人,當時我實在是太害怕了,回過神已經遲了。我已經長記性了,不會有下次了,我真的很珍惜這份工作,楚哥你能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不會讓你失望的。”
楚衡聽他說完這一長段話,才道:“孟輝,你不累嗎?”
“什麼?”孟輝顯然愣了一下,但他很快反應過來,調整語氣,恭敬又小心地征求道,“楚哥,我們見一面好嗎?我想我們之間一定是有點誤會,就算之後無法再為你工作,我也想當面同你道謝,謝謝你這兩年對我的照顧。”
“沒有必要。”楚衡開門見山,“我不知道你背後是誰,虞家,還是陳氏其他對家,讓你有底氣一次接一次犯罪。但如果你隻是想說這些,那麼這個電話可以結束了。”
孟輝沒有立馬接話。事實上從楚衡說出虞家兩個字後對面就寂然無聲,甚至連接聽者的呼吸聲都消失了。
過了很久,才說:“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你一直在耍我,看着我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間你很得意是不是?”
再次開口時,他的語氣完全變了,變得冰冷又厭惡,因為夾雜憤怒,後半句聽起來更像咆哮。
從他變得安靜的那一刻,楚衡就确定他背後之人是虞家。最後一點疑慮被打消,楚衡頗為無謂地說道:“随你理解。孟輝,你本可以有大好的前程,當個制片人,或者去做真正想做的事,我給過你機會,是你自己不要。”
楚衡是真的覺得很可惜,以孟輝的履曆和心性能力,如果将心思花在正途上,将來必定有所作為。楚衡高中肄業,更加明白像他和孟輝這樣出身困苦的人能夠安穩讀完書,從名牌大學畢業是多麼難能可貴的際遇,個中艱辛與付出的努力更是不必言說。
孟輝本可以有光明的未來,可惜命運總愛跟他們這種人開玩笑。
正是因為可貴,孟輝才心懷感恩,才對虞尚飚的死難以釋懷,才恨極了他和陳盡生。
因為虞尚飚死于陳盡生之手。
楚衡理解孟輝的恨,理解他瘋狂報複背後的動機,但是如果孟輝想要傷害陳盡生,那麼他隻能說一聲抱歉了。
陳盡生已經因為曾經的錯誤受到了懲罰,任何人都不可以再用這件事要他付出再多一點的代價。
然而孟輝卻誤解了他的意思,反而愈發憤怒:“用不着你可憐我!你以為你做出一副好人姿态我就會相信你嗎,你和陳盡生都是殺人兇手,你們害死過一個好人,憑什麼你們還能好好生活在這個世界上,享受他人的喜愛與追捧,憑什麼?楚衡,你告訴我憑什麼?!”
“好,我告訴你憑什麼。憑你的恩人,你認為的那個大好人,他也是個罪犯。”
“你胡說!”孟輝立即尖聲反駁,“分明是你勾引虞叔叔,就像勾引何姳霜那樣!才害得他被陳盡生殺死,有罪的是你,是陳盡生!”
楚衡冷冷一笑:“哦,原來虞家是這麼跟你說的。虞家這麼義正言辭,怎麼隻敢暗地裡搞些見不得人的小動作,直到現在也躲在你後面不敢出頭。”
“那是因為陳氏權勢滔天!我們跟陳氏鬥根本一點勝算都沒有。”
“如果陳氏真的有你說的這麼厲害,陳盡生又怎麼會坐七年牢。”
“他罪有應得!他殺了人卻隻判了七年,不是陳氏在背後操縱是什麼?!楚衡,你别得意,你和陳盡生做過的好事我會讓所有人知道!”
孟輝聲量愈高,聲音裡的怨恨不平幾乎化為實質,楚衡一面覺得他不可理喻,一面又覺得他不過是個被蒙在鼓裡當作刀使的可憐蟲,于是道:“孟輝,你聽好了。在這件事上,陳氏從未出手幹涉,整整七年,陳氏将陳盡生從族中除名,沒有管過他分毫。”
“你胡——”孟輝立馬想要打斷他。
“你想要一直胡攪蠻纏下去嗎,”楚衡冷冷道,“你不想知道真相嗎,僅憑虞家給你的理由就足夠你違背良心與多年所受教育而做出這一切嗎,還是說,你打這個電話的目的隻是為了從我這裡得到你想要的答案,我有罪,虞尚飚無辜,而你在執行正義,即便之後坐牢,也是陳氏操縱,國家錯判,即使在監獄裡,你也是一個蒙冤的英雄,不後悔一切所作所為。是這樣嗎,孟輝,這就是你想要的真相與答案嗎?”
孟輝一下就被戳中了,癫狂地喊:“你閉嘴!你閉嘴!”
但他沒有挂斷電話。
楚衡知道自己哪句話命中了他的痛處。沒有一個人可以幾年如一日地僞裝成另一個人,孟輝平常的樣子,柔軟,細心,羞怯,全是他真實的樣子。他是一個和善溫軟的人,但是從古至今,從來沒有一條規定不允許善良的人産生怨恨。
與其說孟輝完全相信虞家的一面之詞,懷疑國家司法,不如說他需要用正義來支撐一切與自己的觀念背道而馳的行為。
“陳氏生意再大,陳家人的官再高,也無法淩駕于律法之上。陳盡生被判七年,是以過失殺人的罪名。這其中的确有我的因素,卻無關情色。你的大恩人虞叔叔非法攜帶槍械,拿槍指着我的腦袋逼我吸毒,逼我讓陳盡生吸毒,反抗之中,陳盡生失手殺了他。”
如果不是萬不得已,楚衡實在不願意去回想當年那樁事。
那是老天爺跟他開的無數笑話裡最大的一個,讓他一度走向絕望。
他以為自己的好日子終于來了,可是那隻是一根寒夜前即将燃盡的火柴。
作為曾與陳氏勢均力敵的虞家長子,虞尚飚處處比不過同為家族長子的陳盡生。虞家涉獵灰色地帶,虞尚飚性格陰暗狠辣,極為善妒。他極度嫉妒陳盡生,一直想要陳盡生身敗名裂。
陳盡生無堅不摧,卻因為楚衡有了軟肋。
虞尚飚綁架楚衡,做得毫無痕迹,卻獨獨給陳盡生留下了線索。
事實上,就算那場綁架破綻滿滿,世界上也隻有陳盡生會奮不顧身地追來。
楚衡永遠記得那個雨夜,在燈泡炸裂、滿是毒品與瘾君子的黑暗房間裡,目睹陳盡生殺死虞尚飚時遍體生寒的感受。太陽穴上還停留着槍管堅硬的觸感,手臂靜脈差一點被刺入尖銳的針管,他的恐懼卻消失殆盡,隻覺得冰冷徹骨。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就是那片令火柴熄滅的雪花。
他的不幸與厄運,或将從出生起伴他一生,甚至牽連身邊之人。
“你口中的大好人,不過是個拿慈善事業當洗錢工具的毒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