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會在這個國家有着絕對崇高的地位,他們所在的場所也理所當然的富麗堂皇,滿是精美而古樸的浮雕,似乎要将整個史詩都呈現在牆面上。
沙缪跟着人穿過迷宮一樣的狹長走廊,最終被引進了教皇的卧室。他已經沒法下床了,無法恪守禮儀和風度,在規定好的會客廳接見客人。
難以想象就是這樣一個瘦弱的老頭掌控着教會,支配着無數人虔誠的心,雖然他已經走下了王座,被當做報廢的廢品丢棄在這一角。驅魔師們向來不待見教會,沙缪也一樣,他落座在唯一的空位上,畫師已經準備好了,他是教會禦用的畫師,在描繪細節上格外突出。
在這裡也順便充當了一下教皇的喉舌:“請開始吧,時間很寶貴的。”
他曾無數次想象過手刃仇人的畫面,或是一擊斃命,或是痛苦折磨,但是從未想過會是靜靜地坐在這裡。對于信奉上帝的教會而言,驅逐惡魔似乎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殺死惡魔的爪牙拯救被困的天使似乎也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畫師再次提醒了一遍:“請開始吧。”
沙缪看了一眼垂死的教皇,又看了一眼畫師潔白的畫布,終于還是開口道:“我想我的描述已經說過很多遍了,他有着一雙天空一樣湛藍的眼睛,還有着太陽光芒一樣光明璀璨的金發,和一對潔白柔軟的翅膀,那是我見過最美麗的人。”
畫師有些不耐煩地敲了敲支架:“細節,重要的是細節,我不能隻知道配色。”
“好吧......”沙缪站起身,緩緩踱步到了畫師身邊,這裡也能更近地觀察教皇,然後他彎下身,盯着教皇渾濁的雙眼,用隻有他倆能聽見的聲音小聲道“其實我根本沒有見到天使。”
“我隻見到了惡魔。”
豢養許久的夢魇傾巢而出,勢必要将彌留之人殘存的精神也吞噬殆盡,這也是沙缪精心準備了許久的報仇方式。他利用夢魇的特性代行審判,是罪惡壓垮了罪人們,與他無關,倘若他心中并無罪惡,那夢魇也拿他無計可施。
仇恨需要一個主體,一個具體的人或者事,然而他發現這件事背後的群體太過寬泛,對珀瑞家族滿懷惡意的人數不勝數,他們打心底覺得珀瑞家族都是惡魔的預備役,而他對這個現象無能為力,他甚至無法去否決和反駁,因為那是事實。他在來到這裡之前甚至做過許多心理建設,譬如,也許并沒有那麼黑白分明,教皇和他的擁趸也是在忠于自己的信仰做着他們認為正确的事,他沒法怪罪任何人,他沒法向任何人複仇。
雖然現在看來事情并沒有那麼圓滿,在關于珀瑞家族的傳言和災難之中,教皇出于私心做出了某種罪惡滔天的事,以至于他在彌留之際仍然飽受良心的折磨。
他一邊同畫師描述着天使該有的樣貌,一邊看着因為夢魇而呼吸驟然加深加粗的教皇。夢魇會蠶食他的精神,靈魂也将堕入地獄。魔力隔絕了罪人的哭喊,畫師沉浸在工作之中,他正一心一意創作着美麗的天使,而落在教皇眼裡,是惡魔正在被一筆一劃勾勒出來。
“告訴我,你做了什麼?”似乎是纏住他靈魂的夢魇在提問,又似乎是滿眼失望的神像在哭泣,驚慌失措的彌留者無力去辨認。
“惡魔的子嗣......關押着天父的使者......他們是邪惡的爪牙......我要摧毀他們......隻有我......能得到使者的青睐......”夢呓一般支離破碎的語言,勉強可以拼湊出含義。
在這房間之外,高大的神像默默矗立着,代表着棋盤兩端的執棋人分别站在神像兩邊,仿佛組成了另外兩尊神像,隻有忒瑞亞大大咧咧地坐在神像腳下。
卡洛夫人和泰倫都默契地陷入了沉默,似乎對于這個結果難以裁定。
“他最終還是選擇了複仇,這一局應該是我勝出了。”泰倫開口打破了寂靜。
“不。”卡洛夫人也開了口,“他并沒有動手,夢魇代行審判,他依舊保持着自己靈魂的純潔性。”
而忒瑞亞同時對兩邊表達了不滿:“沒有人對你們那無聊的賭局感興趣,麻煩不要突然跑出來發表一堆莫名其妙的話。”
泰倫咧開了嘴笑道:“我隻是來欣賞一下我的傑作,你不覺得很美妙嗎?這個名為珀瑞的藝術品,添加了一些美妙的随機性,注定迎來毀滅的結局,這難道不是美麗到了極緻嗎?玫瑰隻有伴随悲劇才會美豔。”
“哦,是嗎?”忒瑞亞對心理扭曲的惡魔沒什麼好眼色,“可是據我所知,珀瑞家的人,沒有誰選擇成為惡魔。”
“迄今為止,他們都赢了。”
這話似乎取悅了卡洛夫人,她難得露出欣喜:“即使出身與結局注定,也并不代表這一生的曆程也被鎖定。我想這也是人類的可愛之處。”
泰倫對忒瑞亞也沒什麼好臉色:“我說,你到底站哪邊的?”
忒瑞亞聳聳肩:“中間。”
沙缪尚不知道圍繞着珀瑞家的百年賭局已然迎來終結,而參與這場賭局的人敗興而歸。
他看着教皇的眼神逐漸渙散,然後他伸出手,将對方猙獰的面孔一一撫平,就好像他是在甜美夢鄉之中安然離世的。
沙缪突然間覺得很是荒謬。一個充滿不确定性的潘多拉魔盒,就給珀瑞家族帶來了百年的陰影和滅門之災,究竟要如何的傲慢,才能判決未犯之罪。
對一切都毫不知情的畫師完成了他的畫作,他甚至沒有理會已經合上眼眸的教皇,兀自欣賞起來,對自己的畫作連連稱贊。
沙缪站起身,心情并沒有他想象的那樣如釋重負,推開門,再關上,也不像所預想的那樣幹脆利落。他毫不意外地看見了等候在外的惡魔,他出現在這裡就像出現在自家後花園那麼理所當然。
“恭喜。”忒瑞亞拍了拍手,某種意義上他是真心為沙缪祝賀,他所不知道的賭局結束了,讨人厭的賭鬼總算是離開了,起碼不用再擔心被暗中使下什麼絆子。他也該是時候離開了。
“忒瑞亞。”沙缪輕輕地開口,呼喚他的名字,更像是在呼喚自己瀕臨崩潰的人格。他需要一個平靜的,美好的,幸福的生活,無論是否虛假。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他剛剛得知珀瑞家族背後真相的那一天,倘若他不拟定一個目标,給自己編織一套完美的外殼,自罪就會傾軋而下,那是他無法承受的重量,足以逼迫他走向絕望的深淵。
“結束了。”他朝忒瑞亞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足以讓忒瑞亞也愣了愣神,他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過他這麼笑了,恍惚間他變成了曾經珀瑞家族那個備受寵愛的孩子,唯一需要煩惱的是該如何消磨午後漫長的時光。
所有的陰霾和過去都結束了。他将會擁有一個完美的,幸福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