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刺客!”
“關轅門!快關轅門——”
冬陽一落,天陰雲暗。
梧州城外二更剛過,西南郊野已伸手不見五指。
此時此刻,連聲疾呼正從山腰軍營傳至山腳,猛然驚醒了戍夜營防。頃刻間,号角聲此起彼伏響徹山林,駐地轅門被轟然推上,無數的火把蜿蜒成長隊,不出一會兒,便将整座軍營徹底照亮。
聞聲而起的官軍從四面八方湧向中軍營地,眨眼便把主帳包圍。趙谷青緊随其後推搡而來,卻在跻身奔入主帳的一刹,與副尉郭曉撞了個滿懷。
郭曉渾身殺氣騰騰,衣甲帶血,此時雙手一揚,便将兩具屍首扔出帳外、喚人查檢,待喘出口氣來,才一把抹掉臉上的血漬,側身讓趙谷青進帳探看。
帳中桌椅淩亂,血氣沖天,四面帳布被濺滿暗紅的血線,角落燭燈經風猛搖,登時将一室修羅晃得刺目難辨。
趙谷青沖進來,見地上橫七豎八躺着護衛屍首,姜越立于其間面若冰霜,手提一把滴血長劍,劍尖直指着匍匐的一人,正死死踩住那人的後頸喝問:
“誰派你來的?!”
刺客雙臂已斷,急怒滿眼卻無法咬舌自盡,口中隻發出殘破的痛喊,而姜越曆經這一場近身搏殺,月白的左袖也已被刺破,傷口的血流将袖口浸透,此時正順由指節點滴落地,将腳下一片氈皮都染得殷紅。
趙谷青立時大叫軍醫前來,扯下衣帶為姜越束緊手肘,嘴唇發青地顫聲問道:“王爺可有大礙?”
姜越聞言搖頭,額角卻滲出細汗。他将手中長刃壓下一分,低垂的目光緊鎖不移,口中的話是吩咐趙谷青的:“六個親衛……都被殺了,刺客不是外人。傳我軍令,今夜一個人都不許出營。”
衛兵帶着繩索奔入,火速将刺客拉去嚴審。趙谷青扯上袍子剛走出去,軍醫就被雜役領進來。待淩亂倒地的桌椅被一一扶起,姜越才得以坐下包紮傷口。
“王爺。”
軍醫剛為他上完傷藥,郭曉就從帳外探進身來:“我哥來信了。”
姜越的臉失卻血色,即使在昏黃燭火下,也仍舊顯得蒼白。
見郭曉進來,他将指尖撥弄的永順銅錢捏進手心,擡頭問了句:“人救下了?”
郭曉趕忙點點頭,将手中一封指節大的飛書展開,匆匆走來遞在他眼前:“雖說是救下,但項蒙将軍負了傷,他降兵營的人馬也在赤霞山裡折損了大半,得以回來的,又大多都因毒瘴犯症……此事,确然是京畿軍布下的局,連我哥都險些遭殃。不過,此信既是從龍崖渡傳來的,那他們應是還有十來裡路就回營了。”
“徐睿呢?”姜越擰眉,握在膝上的拳頭攥緊,傷口處剛塗好的敷料間又滲出些血,“他受了宮裡的擺布,對降兵營下如此毒手……方才的刺客必不是巧合。我若是徐睿,今夜合該來襲營了。”
郭曉把飛書收進腰封,急聲答他:“咱們的斥候盯着呢,從入夜開始,徐睿就已率京畿軍從北部谷坡悄悄入山。他們在高地列陣,沒有靠近崗哨,也許是在等刺客的消息。”
“他倒是坐得住。”姜越閉目養着神,冷笑一聲,“如今叛亂雖平,三軍卻還未歸,他是算準了今夜營防不足,才想在合營之前把我除掉……此計,怕是從京南大營出來的時候就想好了,所以他才請命分兵去了橫嶺。如此人物,倒是有些将才,隻可惜用錯了地方……”
郭曉望向他的傷勢,目露擔憂:“所幸我們早有應對。隻是,王爺眼下傷着了,再按原計行事,恐怕——”
“不是恐怕,是定然不能了。”姜越眉間緊鎖,思量之下,歎了口氣,“刺客既能潛至主帳,這中軍近前,必然早有徐睿的眼睛,我們的排布算是廢了。今夜要想守營,得再想想别的法子,且要快。”
郭曉即刻道:“京畿多騎兵,步卒配備重器,為沖殺之軍,并不善山地作戰。王爺若與我八百人馬,我可于進山要道設伏,以弩兵火陣将他們層層擊潰。”
姜越在燭燈之下微微睜眼:“你怎知他們就沒有設伏?”
郭曉一怔,聽他又道:“宮裡不想見我回京,應是幾次三番刺殺不成,才不得不動用京畿軍行事的……那徐睿今夜,便是提着自己的腦袋來取我性命,容不得有失。如果你是他,能動的隻有千百人馬,要來襲我中軍大營,你會隻作沖殺的打算嗎?”
郭曉這才神台一凜:“徐睿見過王爺用兵,怕是不會如此大意。”
姜越微微颔首,端詳他面色,饒是在此急迫境地,也仍舊輕輕拍了拍他胳膊:“你貫來比你大哥沉靜,怎麼今日倒急起來?”
郭曉聽言眉心一抖,腰間握劍的手指攥緊,倏地單膝跪下去:“末将不察,才緻使刺客入帳,傷了王爺!若非王爺穿了甲胄,今夜豈非——”
“行了。”姜越倦然皺眉打斷了他,“皮肉之傷,倒不妨事。隻是你兄弟二人,從前在鎮北營裡待習慣了,總是少了些防人之心,這才被徐睿鑽了空子……今後若再是如此,我可真要軍法處置了。”
“我兄弟二人,任憑王爺處置!”郭曉毫不猶豫就抱拳應了,但雙目之中卻通紅發狠,“可在那之前,求王爺先讓我宰了那徐睿!這腌臜老狗用心歹毒,我定要将他大卸八塊!”
“你這脾氣,又上來了。”姜越無奈坐直,沉着臉把他拉起身來,“昔日在講武堂裡,徐睿此人頻出奇策,頗有勇武,領兵也快二十年了,并不可小觑。你既知他歹毒,便更要靜下來想想……”
“從時間上推算,他要繞路去赤霞山裡困殺降兵,必是隻用三兩日就打完了橫嶺殘餘的叛軍,這才有可能在今夜折返谷坡列陣。如此迅捷的行軍,帶着辎重是不可能的,便勢必已卸下重器、改換輕騎。且他随行軍中有一營盾兵,都是京畿軍裡的好手。就算你帶着弩兵設伏,他隻要迂回山道高處、借勢抵擋,你也隻能消耗箭羽迫他止步,傷不着他中軍主力。等你箭羽耗盡,他再率輕騎俯沖突營,到時候你又待如何?”
郭曉一句句聽他說完,面色終于再冷靜下來,猛然抹了把臉,想了想道:“那若是……把他們引來大營呢?”
姜越這才眉間稍舒:“怎麼引?他既是在等,戒心必然很重,若是知道我們有所防備,又豈會冒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