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此話語出驚人,一言既落,沸議聲起。
禦史中丞當即出聲:“那敢問吏部,九個人都做不了丞相,單憑裴鈞一人,又如何堪任此位?”
“這問不勞吏部來答,我便可以答你。”
裴鈞立在闫玉亮身旁,理所應當道:“很簡單啊,我當然不堪勝任!”
清流衆臣還在伺機從他話中戳漏,未料他卻直說自己不堪勝任,一肚子的腹稿瞬時化為灰燼,聽言直是堂皇瞪目。
鄭浩山雲裡霧裡,擰緊了眉頭盯向他問:“什麼意思?那你是要讓位不成?”
裴鈞笑着搖頭:“我的意思是,世上沒有完人,朝野之中,也無人能憑一己之力就獨領朝班、準保代代清廉無錯,所以,丞相這一虛位,也許本就不該由‘人’來獨當。”
鄭浩山荒唐冷笑一聲:“朝中之位,俱是臣子,不由人來當,還能由什麼來當?”
裴鈞朗然答道:“以制來當!”
“若立一制,将這九個人都坐不踏實的丞相虛位,變成一個人人都能坐進去的真位、實位,那這朝班之中,人人得抒己見,人人得奮國運,又何來諸多高位之争、殃及池魚呢?”
說到這裡,他提高了聲音,字字清晰道:
“人有出身,有門第,有團閥,有政見,物卻無情,最為公正。依我之見,朝廷當立‘政事堂’,讓這個堂子來做丞相,而堂中确也設座,不同于内閣的卻是,此堂要由實職的朝臣輪任議谏,而堂中所議之事,事無定員,座無定席,會無定例,受邀朝臣更不拘職級,唯術業專攻、政事有為是舉,如此便絕難因堂成黨、因座共利!”
“要是議水利,咱們就找懂河道的官員來議,要是議兵事,咱們就找懂兵法的官員來議,那我朝萬千官員都有可能位列此班、一展抱負,政事的決策,便不再隻聚于九座之上,而是下分于百官之中,這樣得來了谏言上達天聽,也更能讓皇上聽到切實的策論,繼而上行下效,而我朝層層官員,也就人人肩負社稷重任,人人不敢掉以輕心,如此方可為生民立命,托舉盛世,代代不辍!”
“眼下朝中,蔡氏朋黨盡去,我既臨危受命,一心便隻望‘濟世盡用’,速速平政安民,而此策與清流諸君的‘公正無争’之願,想必也沒有絲毫沖突,我便以為實在可以一試,隻是不知……諸君意下如何?”
這話無疑将清流對他奪權專事的預想盡數打破,半殿朝臣都錯愕相視,如聞天書,半晌沒有回過味來。就連張嶺聽完都愣神了片刻,不由細想他此谏的意涵,可除卻對于此制能否行效的疑慮,他竟想不出裴鈞可以從何徇私,不免還是問出關節:
“那何人受邀入堂議事,不還是你這個宰衡說了才算?”
“自然不是。”裴鈞很快就答,“識人斷責,是吏部的長處。每有要事開堂,自然要由吏部拟定何人相關,發報邀來。而議堂一開,也需要科道錄策,憲台監察,以保上下公正公平,無人苟利營私。再說到宰衡一職,我以為,‘宰’是支配,‘衡’是比量,宰衡要做的,隻是讓吏部拟定的官員務必應召入堂,爾後,再比量科道錄下的策論良莠,面呈皇上,于政事堂中便隻是聽會,無需參與決策之權。”
“說的倒輕巧!你豈會有這麼無私?”趙太保恨聲一哂,“莫說此策本就是天馬行空,單就說這堂子真開起來,也難保不成你裴黨的天下!你今日可以兵圍大殿,明日一樣能挾制議堂,若策論好壞是你來比量,那百官豈非空談妄言,誰不是看你的臉色議谏?”
“哦?”裴鈞聽言卻一點兒不慌,單隻問道,“那如若有法子制住我這個宰衡胡來,趙太保意下,此堂是否真就能開了?”
趙太保鐵青着臉色沒有說話,看向張嶺。
張嶺斂眉深思,此時也隻是沉默。
二人都清楚,眼下朝中局勢,确然如裴鈞所言,蔡氏盡去後空出的官位,讓本就繁多的政事再三積壓,亟待安置,如若裴黨和清流之間找不到法子求同存異,自然是連短期内的相安無事都無法做到,則黨争還會愈演愈烈,那宮變之後的亂象就絕不會停止,而這樣的動蕩持續下去,很可能演變為更大的亂事。
再者,裴鈞此時有聖旨在手,也已借此兵圍大殿,他若真想獨攬朝綱,就算當真造出個丞相之位也不無可能,但他卻沒有這樣貿然行事。不止如此,裴鈞甚至也沒有即刻打殺清流、恃權弄政,相反,還放低了身段、始終平和,不止處處為趙太保留有情面,言語之中更尊之重之,并且拿出了政事堂的法子,嘗試與百官“商議”個出路,不難想見是為謀長遠,才會如此極力隐忍,一再對清流好言相勸。
要是清流再不領情,下一次他再拔出金劍的時候,還單單隻是“賞劍”而已嗎?
帝王金劍在少帝手中,或然無力砍向何人,但如今,那象征帝王權柄的金劍卻已捏在了裴鈞手裡,而裴鈞,絕不是一個優柔寡斷之人。
張嶺深知,裴鈞骨子裡始終流淌着不輸武将的果決與熾血,而此子心智狡黠又固執堅毅,一旦路遇阻攔,是一定會不擇手段來破除萬難的。
眼下,禁宮之中是何等境況,宮外之人隻聽隻言片語,根本不能知曉實情。此時若是對裴鈞說不,張嶺自覺連下朝入宮一探究竟的機會都不會再有,又何談破除裴黨的圍困?那依照當前的境狀,似乎确然應行緩兵之計。
況且……
張嶺按下心緒,沒有再與趙太保相視,目光隻再看向裴鈞:“若是我等老臣以為不可,你又當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