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如何能不恨呢?
“爹……爹!”蔡岚不斷将父親的雙手拉向自己,眼中的恐懼仿若驚濤駭浪,吃吃地說道,“他!他說好巧,他說,好巧啊……”
蔡延皺眉:“我兒,誰說的?什麼好巧?”
蔡岚懦懦癡癫地哭了起來,雙眼渙散道:“錢……姓錢的說,這牢舍原是李偲住的……爹,他說是那個李偲住過的!”
恍若一道驚雷劈在蔡延頭頂,叫他蹲下的腿腳一松,兀地跌坐在地上。
蔡岚繼而又道:“聽說那李偲,已是無頭屍了……爹,他可會化鬼要了兒子的命去?!”
說着他已嚎啕起來:“爹啊,兒、兒子不想死……嗚嗚嗚,爹爹您可是太師啊嗚嗚!您救救兒子,兒子不想死啊……”
他的哭嚎聲仿似平地而起的狂風灌入蔡延耳中,叫蔡延雙眼發直地盯着前方,卻直如被渾天滅地的沙塵遮罩了起來,悶沉間猛地一咳,竟都不似要吐血,而仿若是要将皮骨之下的東西都吐出來一般——
好巧,好巧。
好巧啊!
他的兒子一個接一個罹難,沒有哪一個是因真做過的罪而受罰,可這樁樁件件的結局和運道,卻都是精準而狠毒地投在了他蔡家做過的惡孽之上。
是投在了他蔡延的惡孽上。
蔡延走出刑部的時候,暗黃的晚霞已潑在了天邊,一輪欲墜的紅珠挂在城牆角上,同他一樣,老得像是要融化在這蕭索的北風裡。
歲月不居,時節如流。
他在京城官場這錦繡金湯中沉浮了快四十年,幾番溺溺,幾番浮萍,如今已快七十歲了,本該是知天命的年紀,可他的兒子,卻竟要一個不剩。
回到家中,靜默的府中點燃了燈燭。他招來管事問:“宮裡可傳來新的消息?詩案的定谳奏呈了,皇上批了沒有?”
管事的道:“還沒有呢。相熟的公公倒也遞信兒過來,說皇上晚飯後一直在禦書房裡,手上卻沒有批過單子,隻是……好像一直在等什麼奏報。”
蔡延冷然一笑:“看來是裴子羽還沒交複任謝表……”
“是,咱們也問過了,忠義侯府是還沒有謝表交去,可是……”管事壓低了聲音,“就一炷香前,聽說裴大人遞了一個簽子要面聖,說是有十分要緊的東西,要呈給皇上瞧瞧。胡公公因想着,這百官上阙的事兒還沒完,又恰好趕在了裴大人要複任的頭一晚上,實在是怕他再生出什麼事兒來,便暫且攔了一時,想讓您給遞個主意——看裴子羽那要緊的東西,是讓他呈,還是不讓他呈?”
蔡延思索間,管事的接着又道:“遞信兒的公公還來了句準話,說裴大人不單是要自己面聖,那求見的簽頭上,還捎了個人呢。”
蔡延當即擡了頭:“誰?”
管事的似乎也摸不着頭腦,隻學聲道:“小的在官錄上翻看過了,是平州同知,名叫吳啟明的,如今正從嶺南道來了京城,正好在今早那上阙的百官之中。”
“吳啟明……”蔡延實在想不起這個人是誰了,而至于平洲,平洲近來并無何事。
想到這裡,一股極為不祥的預感從蔡延的心底升起。
他疾步走到自己的北堂禅室中,從禅座側旁的矮櫃裡取出了幾冊補滿了注箋的卦象本來,在那些泛黃的紙頭間倉促查找着,終于,他在标記了“肅甯元年春”的一頁紙頭上,找到了“吳啟明”這個名字。
吳啟明當年是作為高相廷的師弟被貶任的,貶任之前,他曾任制敕庫庫丞,而制敕庫,是收貯皇帝诏令、制書的地方,制敕庫的地倉更是立朝以來的大内秘檔存放之處。
他忽而因此想到了什麼,雙眼驟瞪:等等,高相廷今日曾說了什麼?
“殺你的天命,我已然送到。”
——天命……
——诏令?
蔡延扶着條桌走出禅室,蒼然問了句:“現下什麼時辰了?”
管事的忙說:“回老爺話,眼看着快到戌時了。”
戌時,是宮門落鎖的時辰。落鎖後的宮門,要直到翌日寅時才會開放,而明日的寅時,是有早朝的。
若是真有與朝務相關的東西呈上,裴子羽何故今日白日不呈、明日早朝不呈,偏偏要選在此時遞簽?
如此隻能說明,他要遞呈的東西根本與朝務無關,而偏選了此時入宮,便是要卡在宮門落鎖的時刻,以防他人觐見攪擾。如此悄然隐秘,則證明……
想到此,一些回憶也從腦海中浮起,令蔡延白眉之下目色急轉,終于露出絕望的陰狠:
“讓胡黎攔住裴鈞的簽,今夜絕不能讓他進宮。再取我的牙牌印信來……”
“備車,去禁護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