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鈞被自己此念一驚,再想到方才那太監與姜越所說的“蕭老将軍”“蔡氏餘孽”和“三年前打回京城”,還有王太醫的年邁,他不禁整個人惶惑起來——若真照他們所言,此時的姜越已起兵伐京,不難看出也奪得了皇位,不僅如此,姜越還剿滅了蔡氏,正清算餘黨,那此時距姜越複生舉事過了多久?難道他裴鈞已經死了很多年麼?那為何眼下才蘇醒?此刻的姜越又是什麼樣子?煊兒何在?裴妍還好不好……
這些他前世死前從未體味過的遺憾或隐憂,今生卻化作一連串的問題,在此時此刻向他的神智沖撞,令他渾渾噩噩地心急起來。
這時太監把姜越安頓好,王太醫也吩咐好藥方回來,一個小太監端來了一碗湯藥跪下:“啟禀皇上,藥煎好了。”
大太監端起藥碗轉呈給姜越,姜越擡手要接,一用力,右手卻紋絲未動。他一頓,不解地再度用力,右手也并不能擡起。
姜越的眉頭深深斂起來。
大太監覺出他神情有異,擔憂地問:“皇上怎麼了?”
姜越疑惑:“朕這隻手,怎麼不聽使喚……”
王太醫寬慰道:“皇上失血過多,手足無力是難免的,多加休息便可,無需擔憂。”
“不,這不是無力,這是……”姜越再一次想要掙動右手,卻終于感到這右手并非不聽使喚,而是被一股力量給生生拗住了。這股力量抗拒着他的舉動,就似堅固的藤蔓将他的右臂纏繞起來,隻要藤蔓不松,他一動都動不了,就好像這隻手不屬于他,而屬于另一個人一樣……
姜越忽而眉心一抖,似乎猛地想到了什麼。
王太醫還在等待他的下文,不料,卻見姜越面色一變:“快,快去給朕請必勒格來!”
太監被吓了一跳:“皇上,何故要請國師大人前來啊?”
“你去請來自然知道。”姜越不想解釋,擰眉敦促了,又吩咐王太醫與一幹下人退下。
王太醫不明所以,卻不得不連忙告退,故大太監也不敢耽擱,慌慌張張提了袍子就跑出去叫人,約半柱香時候,才領着個高大的異族老者走了進來。
一見到那走入殿内的異族老者,裴鈞隻覺神魂都一裂。
隻見那老者挺拔威嚴,寬褂銀腰,頭束銀發大辮,一副赫哲族薩滿的打扮,顯然就是他曾在姜越府中見過的老薩滿。而老者身旁還跟着一位與他相似裝束的妙齡少女,身姿綽約、容貌昳麗,自走入大殿便帶着“叮叮當當”一陣鈴聲,循源望去,那少女腰間也正系着個玉制的魂鈴,不難想見,她或然就是那個念咒讓裴鈞頭痛的薩滿小姑娘!
一時間,姜越、薩滿、魂靈出竅和附身這些字眼不斷在裴鈞頭腦中盤旋,幾乎刮起飓風将他吞噬,讓他止不住想:難道他的所猜所想真的應驗了?如果他那個充滿了詭異燭火與悚然鈴聲,并将他招入了一具無頭肉身的薩滿怪夢真的與姜越有關,他此時此刻的魂靈附體與這一世的重生,是否也都與姜越有關?難道前世和這一世,都是姜越令這薩滿二人為他招魂的?
這一刻,崔宇生前說過的話又回響在他耳畔:“那是粟克薩滿。若是求他什麼,沒的命都會賠進去……你若要求個什麼心安,拜拜廟子也就得了,千萬别同薩滿扯上幹系。”
——所以姜越若是求他起死回生,需要的又是什麼代價?他眼下又為何會在姜越的身體裡?
裴鈞心下一沉,隻見那老者和少女已行至近前,向他叩首。
老者道:“臣必勒格參見皇上。聽聞皇上遇刺,必勒格自知未嘗占蔔此象,實屬失職,求皇上降罪!”
姜越的聲音道:“蔡氏餘孽死灰複燃、藏于宮中,這不是占蔔就能防範……朕尋你來,并非為此事。”
老者看向姜越,聽姜越的聲音低沉下來:“必勒格,朕以為,眼下‘他’的魂靈,就在朕體内。朕想要你來看看是或不是。”
“……他?”老者睜大眼睛,“皇上是說——那個裴鈞?”
姜越聽見這個名字,身形微顫,淺淺颔首:“不錯。”
老者詫異而痛心道:“這些年多次招魂未果,皇上已然吃盡了苦頭,怎還是——”
“這次不一樣!”姜越提聲打斷他,又因忽然的激動而捂住胸口輕咳了兩聲,示意必勒格看向他的右手,“必勒格,你看朕的右手,朕動不了它,它卻能自己動……這一定是他,一定是他來了!”
姜越急急攤開手向老者催促:“你快來替朕看看,究竟是不是他!”
老者的面容一時流露出心疼,一旁的大太監也難掩哀傷地輕輕歎了口氣。二人無聲地對視一眼,大太監向老者努了努嘴,老者才歎息着低頭應了是,起身上前,用雙手輕覆住姜越的手背,閉上眼,口中念念有詞起來。
“皇上……”大太監眼見老者開始施法,慢慢走到姜越身邊為他掖了掖被衾,憂心道,“逝者已矣,您這是何苦呢?”
“……苦?何謂苦?佛說苦、行、壞而已,又何能涵蓋此中?”姜越眼下發紅地低低自語道,“少年時,朕需要他,天下人需要他;今時今日,朕與天下人需要他一日更甚一日……可自他被斬至今,三年過去了,為何他卻遲遲不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