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撥弄隔扇雕花,将這片光影轉碎成一叢輕閃明滅的螢蟲,翩然撲飛至他與姜煊所蓋的薄衾上,接着,又似顫動着瑩亮的薄翅般,停在姜煊酣睡的小臉上,引孩子睫羽輕顫,皺了眉更貼緊他的胳膊。
此景仿若一聲沉磬貫徹心胸,讓裴鈞忽而想起多少年前——
那是入宮侍讀的第二年春日,就在繪完那江山墨畫後,他曾在這流螢殿的花園中陪着姜湛研墨臨帖。當他偷了閑往園中杏樹下靠坐小憩時,也不知為夢幾何、睡着多久,迷蒙間,竟忽覺一點溫軟的觸碰輕輕掠過他唇角,讓他在帶有龍涎清香的微風裡醒來。
睜眼所見,唯獨薄風杏雨、碧樹藍天下,園中沒有一個人影。
他微微扭頭往身後一瞥,卻果見他背靠的樹幹旁露出片未藏好的明黃袖角,而袖角的主人躲在樹後屏息凝神,全然不敢出一點兒聲音,甚至連一動都不敢再動,似乎生怕叫他發現了行藏。
由是他便也隻能佯作未覺——作沒聽見、沒看見,當那夢中的知覺隻在夢中,哪怕心裡已為此翻江倒海到隻想捉住那樹後人抵死糾纏、不休不斷,卻也隻因不可、不能、不該,而不為。
可隐忍與壓抑,近在咫尺的求而不得,熾盛了五陰,生出貪、嗔、癡,卻比雨前的黃昏更悶人心神。
終至一個雷雨灑落的午後,當裴鈞又不知第幾回來到這宮中,給咳疾未愈的姜湛講孟子“四端”時,一切密封在禮教綱常這瓷甕中的種子,才終于被天地間的驚雷迷雨,催生出再難遏制的禍苗。
“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
他坐在姜湛的床沿上,在昏晦的寝殿中,低聲為床榻中合被而卧的少年天子緩緩念道:“仁義禮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則得之,舍則失之。”
“那先生對朕……可也有恻隐麼?”
姜湛蒼白的面色被流螢似的日影照拂,一時忽而打斷他誦讀,輕顫了眼眸,望向他低啞問道。
這一問尾音似鈎,鈎上又似乎有着裴鈞障目不見卻香似肉糜的餌食,令他漸漸放下手中書冊,鬼使神差道:
“自然有。”
姜湛眼中因此燃起絲希冀,忽而從薄被下伸手握住裴鈞手指,眉心一動,再問:
“那先生……對我,又可有羞惡麼?”
裴鈞隻覺被他握住的小指似生出了火,一路順手臂燒入胸腔,騰起濃煙,蔓延到他腦中發出嗡響,霎時六腑一熱,待反應過來,他已經反手捏住了姜湛的手臂,傾身壓在了龍床之上。
姜湛目中一驚,微掙間正要開口,這時看向裴鈞卻眸色一閃,忽而竟擡了另手,一巴掌扇在裴鈞臉上!
這一掌打得裴鈞神智頓醒、冷汗透衫,正要起身說微臣萬死,卻被姜湛且急且怯地拉住了。
姜湛伸出那隻打他巴掌的手,面含愧色,小心翼翼道:“先、先生臉上,有蚊子。我适才是打蚊子,不、不是……”
裴鈞身形一頓,垂眼見少年白淨無比的掌心裡,果真躺着一隻殘存的蟲屍。
蟲子翅翼折損,破碎又渺小的身子被碾壓出不知何處食來的紅血,那顔色刺目非常,映在裴鈞目中一黯,迫他勉力按捺着,湊近姜湛鼻尖,順着他未盡的話沉聲誘問:“不是什麼?”
姜湛瑟縮一下,氣若蚊吟道:“我……我不是打你。”
這無疑不是拒絕。既不是拒絕,合此情此景,姜湛此言便暗含邀約之意。這終叫裴鈞瞳色頓沉,扣過他後頸,不再回避地吻上他薄軟的嘴唇,一情一态似掠似取,纏而又分,迫使姜湛勾住他脖子生澀應對,又漸被他抵在床角中喘息,輕咳,拽住他衣領艱難地嘶吟。
可就在這時,裴鈞餘光中忽有寒色一閃,下一瞬,竟見是姜湛抽出了枕下銀刃,還不等他驚覺後退,那銀刃就已如雷擊一般紮入他胸膛!
裴鈞頓時驚醒。
睜眼的一瞬,五感俱回,聲色盡失,冷汗淋漓。
他這一動,把他懷裡的姜煊也弄醒了,揉着眼叫了聲舅舅,坐起來四下瞅。
這時外間傳來太監的聲音:“皇上該起了。”
姜煊聽見這話,一喜:“舅舅你聽,皇叔在呢!咱們能回去啦。”
裴鈞來不及捂住他嘴巴,外面已然聽見這孩子的話,一時窸窣聲起,幾聲腳步繞過屏風,小太監們已搬着水盆、銅壺走進來了。
姜湛在外叫了一聲:“裴鈞,你出來。”
裴鈞從床上坐起來,看了滿室太監一眼,沒動身。
姜湛再起的聲音便帶上薄怒:“裴鈞,你别讓朕叫你第三次。”
裴鈞這才在身邊姜煊的催促下慢慢起身趿了鞋,也并不在意發絲散亂,更不取床邊烏紗冠頂,隻繞了屏風緩緩走到姜湛身邊,不跪,不揖,唯獨吊眉問姜湛道:“皇上是要放我麼?”
姜湛手中拿着清早送入宮門的折子,聽言壓着怒氣看他一眼,齒間吐出二字:“不是。”
這二字一出,裴鈞轉身就走。
“你滾回來看看這道折子!”姜湛一把将折子摔在他腳邊,“你可以不和我說話,卻總還關心你姐姐和李存志的案子罷?”
裴鈞身形一止,聽姜湛再道:
“就在今早,李存志死了。”
裴鈞遍體一震,回身見姜湛神情嚴峻、不似玩笑,當即彎腰拾起那折子一看,一閱之下,長眉頓鎖:
“越訴者笞五十?開什麼玩笑!李存志重傷在獄,是大案人證,如今物證入京、亟待投審,大理寺和禦史台卻非要此時杖他這五十大闆?其居心何在?王法何在!”
“這便是王法。”姜湛涼涼看着他,懊然一歎,“本朝的王法是張家修下的。裴鈞,你可要看清楚了,不是我想要李存志死。”
裴鈞隻覺拿着那法司文折的手指都發冷,慢慢舉起來看向姜湛,忽而明白過來:“難怪你終于松口了唐家的案子……”
“裴鈞,你聽我說。”姜湛見他神色有異,忙從竹榻上站起來,“事情不是你想的——”
“李存志入京控告,擊鼓叩阍,破了張家立下的層級法度,叫張家那息訟的律例錯漏終現!”裴鈞把折子狠狠扔在姜湛身上,冷冷一笑,“張嶺一定是想方設法告訴你,如若此法被天下人質疑,那州縣府道赴京鳴冤者怕是多比牛毛、繁若暴雨。要是皇上法外容情,不将李存志按律定罪,那下民依仗聖心仁慈,無懼報應,終會以健訟為喜,令社稷失信!張家想讓你允準他們懲處李存志,作為交換,他們便會操控禦史台幫你判處甯武侯府……你且說,事情是不是我想的這樣?”
姜湛向他走去的步子頓在半途,被他一問,掙紮一時隻得點頭:“就……就算是。可裴鈞,我要拿掉甯武侯府,不也是為你折損蔡家,好讓你救出姐姐嗎?若是沒有置換,張家怎可能輕易答應——”
“你不要拿我姐姐說事!”裴鈞終于怒極上前,一把揪起他的脖領,“你根本不配!!”
一時周遭太監都驚叫起來,殿外侍衛瞬間沖入,姜湛卻擡手揮退道:“滾出去!這兒沒你們的事!”
侍衛且驚且疑退出殿外,太監此起彼伏勸着裴鈞撒開姜湛,卻鬧得裴鈞愈發煩悶生恨,繼而更把姜湛胸襟捏死,低頭湊近他咬牙切齒道:“姜湛,你弄弄清楚。你從始至終不是為我,不是為我姐姐,你不是為任何人!你做的一切,全都是為了你這皇上的位子,是為了你自己!!”
就在他幾乎快要失控卡住姜湛脖頸時,卻聽身後傳來個軟糯的聲音:
“舅舅……”
裴鈞一驚回頭,隻見是姜煊梳好頭發、換好了衣裳,跳腳趴在内外間相隔的屏風邊,被幾個小太監焦急地圍着,正有些害怕地看向他,又看向被他提在手中的姜湛:
“臣……臣侄給皇叔請安,皇叔萬福。”
霎那間,裴鈞手勁一松,姜湛趔趄着從他指間掙出來,擰眉默視他一眼,才漸漸收了怒色,向他身後的姜煊緩緩擡手:“是煊兒起了……來,讓皇叔瞧瞧這新衣裳可還合适。”
一旁的大太監胡黎即刻上前抱了姜煊,走到裴鈞與姜湛間,隔開二人笑道:“這衣裳的料子是皇上都用的,哪兒還能有不好的呢?”說着他看向裴鈞,哎嗐一聲,“裴大人哪,小殿下都還在呢,您可别同皇上置氣了,省得吓着孩子。裴家,天家,這不都是一家人麼?哪有事不能好好兒說呢?”
可他懷裡的姜煊卻拼命蹬他掐他:“我不要你!我要舅舅抱,要舅舅——”
裴鈞見姜湛擡起了手,便連忙趕在他之前一把抱過孩子,強壓下怒意,冷冷說道:“不勞皇上。這孩子怕生。”
姜湛的手當即在半空一頓,少時才徐徐放下:“無妨。今後他同朕見得多了,便就好了。”
裴鈞再度被這話激怒,可卻還沒等開口,就已聽殿外疊聲高呼:“皇上!皇上!——”
姜湛細眉一沉,身旁胡黎當即喝問:“大膽!誰在宮内喧嘩?舌頭不想要了!”
裴鈞忙捂住姜煊的耳朵退了一步,卻見一個小太監似踩了風般疾奔進來,跪在地上就磕頭叫道:
“皇上,師父,方才宮外來了人說……”
“說是晉王爺被人毒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