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到此處已是淡漠又悚然的威脅,叫裴鈞聽來,直擡腿逼近他一步,壓低聲道:“那隻願令郎蔡大學士能比家姐早日脫身,否則,如今這窟窿是怎麼鑽在我裴鈞身上的,他日我就怎麼鑽在他身上——到時候蔡太師若見着了,可别心疼。”
蔡延聞聲,一瞬回頭鷹凖地盯住裴鈞,眸中精光畢現似出鋒芒,息聲一句:“那裴大人也留心腳下罷,可别望得太遠……反跌了跤。”
蔡延說罷,再看了一旁崔宇一眼,便一如往常般半阖了雙目,由身旁門生扶着踏出了門檻去。
下刻,外面一聲“恭送蔡太師”響起,裴鈞扭頭去望,隻見蔡延一襲飛鶴銀褂,已翩然消失在照壁後了。
差役拿着簽好的單據文書,将崔宇送去班房。裴鈞沉默地跟在其後,站在那道隔絕内外的牢門外,眼睜睜看着昔日老友被推搡進大牢,此刻竟忽而想起崔宇數年前回京時候的模樣。
實則裴鈞與崔宇,并未同時在青雲監待過。崔宇年長他們快十歲,他進青雲監的時候,是崔宇剛考得同進士出身,正該領官赴職的時候。
那時崔宇娶了恩師之女,僥幸入贅,兵部沈尚書家擺了筵席替他請監中同屆、後屆吃飯,是因了闫玉亮早入監半年,與他已相識,這才把裴鈞、方明珏都一齊帶了過去。美其名曰活絡同窗情誼,實則隻是為了蹭酒,卻倒也讓裴鈞與崔宇熟識起來,往後或叫聲師兄,或叫聲老崔。
崔宇陡然從一介布衣進了官家大門,大約總還想留在京中跻身宦海或安祿為營的,卻無奈他老丈人沈尚書瞧不上京中書吏、核校的雜職,直道入了此行是沒有出息,要叫他女兒也跟着被朝中同袍瞧不起。
于是沈尚書便托了吏部的關系,把崔宇配去地方做推官,其本意是借這法司職務,讓崔宇升上刺史之位、掌理一方的。可後來去了地方,崔宇才知道頭上壓的是兩樽地頭佛,身系門閥權勢,輕易動之不得,這便又換去府道做巡察,四處奔波、終年不盡,一次次給裴鈞他們寫的信中也多發嗚呼之歎,足見愁悶,引裴鈞幾人都十分心憂。是故後來裴鈞做了侍讀,甫一聽姜湛說起刑部缺出個主事,便很快進了谏言,請了一紙皇命,急急把崔宇召入京中。
由此,時隔七年,一衆師兄弟才總算又相聚。
崔宇回京的時候,恰是秋日,京門夾道楓樹招搖。他回京的消息因沒敢告訴沈老,來接他的便隻有一衆留在京中的師弟。
那時京城的枯風将崔宇的綢衫卷起了擺子,似乎是時隔七年後拂在他臉上的這一瞬,才吹出了他那一容的風塵。
他身後車邊站着沈氏。沈氏懷抱着哭鬧的長子皺眉哄着,一邊還懦懦問着崔宇她如何有臉回去見娘家、如何安頓,可崔宇那時滿目望遍京城風物,收回眼來,卻隻是看向一旁的裴鈞幾人,顫聲說了句謝謝。
這似終将過往的僥幸與不幸混同一處告了一段落,豈知,卻并非完結。
裴鈞回憶到此,顫手扶在眼前的牢門上,鎖眉看向牢中的崔宇:“老崔,你從前有沒有一次……想過把這事兒告訴我?”
崔宇頹坐在牢中石床的幹草上,放在膝上的手指攥緊了膝頭的布,啞聲一歎:“怎麼沒想過?一出了事兒,我就急着想找你們,可玉娘一急先禀了她爹,哭得砸盤摔碗,鬧到家裡離不得人。等她爹來了,對我又是一通訓,徑直帶了銀錢塞給事主,又命我寫張契書逼人摁印——”
“那你事後也該告訴我!”裴鈞哐地一捶牢門,“你平日裡見我、見師兄他們多少次?你有多少機會可以說!你為什麼不說?還不是因為心存僥幸!從前我還怪你怎麼不逛花樓了,問你你說是找不到人……虧我還真信了!我早說過六部十二位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旦夕禍福都在一身,你是不是早把這話當耳旁風了?!”
“要是我說了,你還會不會留我坐刑部的位子?”崔宇擡頭看向他,眼底有兩抹發狠的紅,出聲顫抖起來,“子羽……你敢說你不會換掉我?你敢說你不會麼?!”
“你做了這樣的事情,你怎麼坐這個位子?!”裴鈞怒極了瞪着他,“這是刑部,崔宇!這他娘是刑部!你居然坐在這個位子上殺人!”
“誰說人是我殺的!誰說的!”崔宇霍地站起來,沖到牢門後赤目盯着裴鈞怒吼,“那老婦是我驗的屍、我收的棺!她本就有舊疾瞞而不告,誰敢說是我把她打死的?!況這朝中哪一個位子沒殺過人?更何況是刑部!”
說到這兒他抓住牢門逼近裴鈞,睜大了眼道:“子羽,這些年能回到京中,我由衷謝謝你。這些年改過的案子、拉下的人,一個一個我便都依你。我都做了……我都聽你的,我手上沾的泥漿子和血渣子都夠了,夢裡也被那些個半人半鬼的東西哭夠了!人一輩子能有幾個做到尚書?這位子是我用多少年的苦換來的,便是我應得的……我隻想保住我的位子,這有什麼錯?我付出了這麼多,我憑什麼要被一群訛錢的賤民逼下去?!”
“……崔宇。”裴鈞撒開牢門倒退半步,難以置信地望向眼前的崔宇,“你瘋了?”
“我是瘋了!”崔宇的目中蒙上一層淚,緊扣牢門的十指已用力到發白,再三哽咽,這七尺男兒才終于将經年的壓抑哭出聲來:
“我是瘋了,子羽……可他們逼我,是他們逼我的!我也沒辦法……我也沒辦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