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的案宗到了刑部,會先由三司會審,然後證據就一一呈上了。你要做好的準備是,刑部雖然不會過多為難你,可禦史台和大理寺的人卻極可能誣告你。他們可能會假證你曾與人私通、對瑞王不貞,甚至置疑煊兒不是瑞王的親生骨肉,說他是你和外人生下的野種。他們會用最惡毒的話攻擊你,讓你痛苦、氣憤、恐懼,讓你失去冷靜,同樣,他們也會用最溫柔的話給你設套,以此誘你招供,或挖些邊角餘料來動搖我的官位,想讓我失去對六部的控制,借此把所有事都攪成一鍋渾水,拉我下台……當然了,他們更會拿東西脅迫你,讓你憂慮,或讓你幾天幾夜沒法兒睡覺、神志不清,然後就把竄改過的文書放在你面前逼你簽印……對這些,你隻需記住兩件事。
“第一,若非三司俱在,你不要碰任何白紙黑字的東西。就算是你說的證詞,有人再念給你聽讓你畫押,聽了之後你也一定不要立馬碰紙。你識一些字,一定要看過第二次,若有看不懂的,就叫刑部的替你看,看完後确認無誤才可畫押。第二,外面一切有我。煊兒有我,你的案子也有我,你在裡面便隻需顧好自己,受審的時候,心中就絕不要有懼怕。若實在擔心說錯,就幹脆不要說話——也最好不要說話,不然上頭有人曲詞成供也是極可能的。記住沒?”
這一句句由裴妍聽來皆是心驚,趕緊點頭,此時黛眉一蹙,冷靜地問他:“那他們會不會對我用刑?”
裴鈞道:“隻要你還在刑部,就不會。所以我絕不能讓蔡家将你移去大理寺,不然事情就很難控制了。”
裴妍問:“那如若還是移過去了呢?裴鈞,蔡家可不是扇一扇就能扇走的蟲子。單是從前在瑞王府裡,那府中上至管家、下至丫鬟,就無一不是他們的耳目——哪怕是姜汐前一晚不知在哪兒賭輸了千萬兩銀子,他們次日一早也能如數替他尋回來。你怎知道你眼下的安排,他們就一無所知?”
“他們知道也沒用了。”裴鈞安慰地拍拍她手臂,勸她先别為這些操心,“反正他們也快要自顧不暇了。”
官場上的事兒,說多也吓人,裴鈞不願再與裴妍多嘴。此時看了眼牢房裡的杯盤盆盞,又看了看裴妍身上的被子,他笑着将話頭扯開了:
“這些又是梅六送來的?”
裴妍倦然睨着他:“你又想說什麼?”
裴鈞漸漸收了笑,認真看着她道:“我是想說,你别老憂心關在牢裡的事兒,你也當想想出去之後要怎麼過。”
他把手裡的藥瓶塞進裴妍蒼白的手指裡,又用溫厚的手掌将她發冷的雙手包裹起來,呵口氣搓了搓,擡頭看進她雙目道:“裴妍,我知道你當初嫁給瑞王,必然不是為了你口中的榮華富貴……可若那時有什麼苦衷,你不願說,我也就不問了。昨夜董叔罵我來着,說我倆生分這麼多年,全都怪我死要面子,我後來想想,确然也是。我想起那時在冬狩路上,煊兒第一次來抓住我,說讓我救救你,若我那時能閉嘴聽你說兩句話,後來的事,必然就都不同了。”
“裴鈞……”裴妍反手拉住他手指,眼角微微紅起來,“這不怪你的。你也不知道我——”
“可我現在知道了。”裴鈞擡手拂過她眼角的淚滴,拍拍她臉,“好了,别哭了。過去不要緊了。裴妍,我一定會把你從牢裡救出去的。等你出來,我和你一起從頭來過,好不好?”
裴妍把手抽出來,拿手背抹過臉,哽咽一時便紅眼瞪向他:“什麼從頭……我可算聽出來了,你這還是在替梅林玉說項。”
裴鈞知道裴妍的脾性不軟,這時這話,隻是拿來堵他的嘴,不許他再煽情惹她哭了,由是他便深吸一氣,順着她歎道:“哎,就算是吧。可梅六有什麼不好的?他也就是當年從家裡跑出來了才不太景氣,如今多出息啊——屋也有,院兒也有,南南北北十幾處地等着收成,茶山三五片,商船四五艘,京城裡樓盤子都好幾墩,又哪個不是日進鬥金的?”
“這和銀錢身家沒關系。”裴妍公正道,“他比我小五歲,這就是不好。我已人老珠黃、嫁過人、有孩子了,他卻正直血氣方剛。二十五歲,大好的年紀,他那相貌身家,要娶什麼樣的小姐娶不來?怎就值得跟我這老婦人瞎耗着?”
裴鈞聽她自稱老婦,眼角含起了笑:“那是因為這普天之下的小姐再多,他想娶的,也隻有你這姓裴的呀。”
沉吟片刻,他輕歎一聲,緩緩道:“姐姐,你說說,從前這京城裡頭,多少人傾慕你啊?咱不講王公貴子了,就單說說我這些狐朋狗友裡——梅六、老曹、蕭臨,就算是闫玉亮、崔宇,從前哪一個在家裡見着你沒直過眼?可是呢,那些曾經守在咱家門口,給你遞情信、作酸詩,口口聲聲發誓說喜歡你一生一世、非你不娶的人,這十年後還是一個個娶妻生子、兒女成群了,卻唯有那個從來不曾開口跟你提過一次讓你跟了他的人,不聲不響等了你十年。而如若再有十年,姐姐,你信我罷……他還會等的。”
裴妍聽完他的話,定目看着膝上被面,平靜道:“那是他傻。裴鈞,你該勸的是他。”
“我勸他好多年了,何嘗勸得動?”裴鈞認真道,“要不你自個兒試試?别再裝不知道了。”
裴妍垂下眼去,皺眉歎了一聲:“行了,你走吧。”
“得,一說這個又要趕我走了。”裴鈞好笑起來,“好好好,我走,我走還不行麼。”他說着也真起了身,想起來同裴妍報備一句:“等今兒回去,我就打算給煊兒開蒙了。家裡正好有個準進士,還能教他念念詩。”
裴妍一聽兒子的事,立時掀開被子要從床上起身:“可煊兒才六歲,這早了些罷?我聽說早慧可不好——”
“你還真好意思講。”裴鈞按住她肩頭,讓她别起來了,“他那還不叫早慧呢?你出去問問,姜煊那模樣哪兒像是六歲啊,怕是六百歲的小妖精才真,成日折騰得一大家子人圍着他轉不說,眼下還多了隻狗,不單差遣我這做舅舅的,就連董叔都給累得夠嗆。還是早早把他壓着念書罷,不然他該要上房揭瓦了。”說着也勸道:“你平日就多想想他,沒事兒别老想不好的。等他會寫鬼畫符了,我都帶來給你瞧瞧。”
說罷見裴妍點了頭,便同她兩相道過保重,告辭出了刑部班房。
上了轎子,裴鈞心裡挂念着裴妍的安危,又揣起了記憶中即将到來的舞弊案,以此與手邊事務幾相忖度着,慢悠悠地往禮部趕去。
轎過集市,木欄裡也貼着頒布新政的皇榜,顔色亮黃,在人潮裡頗為打眼。榜前的路口上,有幾個藝人正字字洪亮地唱着聯聲大鼓,引行人多駐足觀看,聽不明白的依舊拍手叫好,也多得是瞧熱鬧、跟着唱的,站滿了整條街;哪怕是街角要飯的,聽見個聲響也随同敲起了破碗來,丁零當啷地和着鼓點聲,吵吵嚷嚷,辨不分明。
裴鈞啟窗瞧了瞧,又在這喧嚣颠倒的衆生相裡放下了簾子,獨在轎中歎了口氣,囑轎夫道:
“走快些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