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剛半亮,雞打鳴了。董叔敲着梆子把裴鈞叫醒,裴鈞便把姜煊拎起來罩上衣服,也不管外甥是醒了沒醒,隻拖着他就去前院練拳。
小孩兒迷瞪瞪地立在他身邊兒,學着他壓矮了身子紮出馬步,小小個頭一晃,可憐巴巴打了個呵欠:“舅舅,餓,想吃馍馍。”
裴鈞卻指了指他腳尖:“再分開點兒。練完再吃。”
正這時,照壁後的大門被人咚咚拍響。六斤溜煙兒跑去一開門,竟是錢海清衣衫散亂地進來了。
見裴鈞、姜煊正一大一小雙雙開腿蹲在前院兒裡,錢海清愣了一下,揉把臉才勉力清醒些,大着舌頭向二人先後鞠躬:“請裴大人安,請世子爺安。”眼見是一夜裡喝了不少酒。
“呵,咱府裡的準進士爺回了。” 裴鈞氣定神閑,領着姜煊擡手握拳放在左右腰間,“都還沒入班呢,這就夜不歸宿,眼看往後是要貴人事忙、飛黃騰達了。”
錢海清略局促地拉了把身上的衣裳,不大好意思道:“監、監中同窗拉着吃酒,避之不過,莫如……當作積攢人脈亦好,望裴大人見諒。”
青雲監本就集聚人中龍鳳,考學之事相較于同窗之間,又更代表監生各自恩師在朝的臉面,則考中是該的,不僅要中,還要較量個名次,而若有不中者,往後的前途自然再難泰達,是故恩科之壓,便直如泰山壓頂般加諸各監生頭上,此壓越重,一旦瞬時得解,那松懈便也越猛。為此,京中百姓常将春闱後放渾玩樂的青雲監生稱為“瘋駒子”,連走路都要避着些,直如避開橫行的瘋馬,是生怕被這些苦抑慣的準官老爺惹上了麻煩。
裴鈞見錢海清雖面帶醉意、神色困倦,可說話依舊條理清晰、有理有據,便心知這學生當算個懂得避酒逢迎的,不禁輕輕點了點頭,擡手向他一招:“你過來站會兒,我有話問你。”
他本意是讓錢海清過來站着就是,豈知半醉的錢海清聽言,卻是走到他身邊,蹲了身子也紮下馬步。
“……”裴鈞莫名其妙地扭頭看過去,竟見錢海清還極為自然地學着他兩拳收腰,像模像樣擺好了身勢,不禁嘶了一聲:“你還練上了。”
錢海清打了個極為響亮的酒嗝,定了定神方道:“裴大人從前講學,曾勸堂下的學生都要練一練拳,說為官者,比的是腦力,是心力,更是一身的筋骨氣力。在朝堂上總是要和時運鬥一鬥的,哪怕此時鬥不過,身體好,能把時運熬死、熬變,那也是大勝。此話,學生……學生很信,便一直學着練拳。”
姜煊被他這模樣逗得噗嗤一笑。裴鈞扭頭瞪他一眼,也懶得管這些細碎了,隻問錢海清道:“唐家那事兒怎樣了?”
錢海清懵然打了個嗝,和姜煊一道随裴鈞張手舉過頭頂,想了想才道:“回大人話,嶺南道梧州知府李存志,近日應是快要入京了。”
裴鈞動作一頓,挑眉看向他:“梧州知府李存志?……”旋即想起來,一邊領姜煊放下手臂,一邊問:“唐家要保的那殺人犯李偲,就是這李知州的兒子?”
錢海清連忙點頭:“不錯,當初便是這李知州撞破了唐家族親挪用赈災庫存之事。李知州原要告發唐家,可當時其子李偲卻在屯田營忽生了殺人的案子,因證據确鑿,即刻就捉拿歸案了,又因這李偲是元光六年的武生,已編入軍伍,其生殺之罪按制便還要過刑部再審,于是很快就押送京中。此事突然,李知州全無應對,唐家便借這機會許諾李知州,說會動用京中關系替他保下兒子性命,而對換的條件,便是李知州要将唐家挪用公物之事守為死秘,絕不可再行告發之舉。”
“而你卻還是想讓他告發唐家,所以便使了法子逼他入京?”裴鈞順着他話猜,“你怎麼說服他的?他就不怕他兒子沒命?”
“實則也不算是學生說服了李知州。李知州訪京,實是因此案本就存疑。”錢海清跟着裴鈞和姜煊靜息吐納,左右出拳,又收拳,“學生在唐家代筆往來書信時,曾也見到過李知州寄來敦促救子的信件。這樣寄來唐家的信件,每月确有不少,學生本沒有在意,可後來在牢中無事,細想起當中因果來,才猛然覺出不對——學生記得那信中曾說,李偲性敏而善,做了武生後還在屯營升了軍官,絕不會做此自斷前程之事。而學生曾在死牢中與李偲有過數次交談,也聽李偲大呼冤枉,聽他詳述案情,也甚有蹊跷。試問,何以他殺人的時機如此趕巧,恰就在他父親察覺唐家挪用公造之後呢?”
裴鈞聽得饒有趣味,領着姜煊轉身回拳,擡腿推手:“依你的意思,唐家極有可能是為了不讓李知州揭露他們那行賊之舉,而做了局來陷害李偲入獄,好借此拿捏李知州?”
錢海清點頭道:“這也是學生的猜想。唐家此事一經披露,便罪同國賊,鐵定是抄家株連等着他們,那麼若想掩蓋罪行,他們要陷害個把人入獄、甚至要個把人命,都不是不能。想到此,學生便煩請裴大人幫忙引見了曹先生,拿案情問了他,而曹先生不愧是訟師出身,稍與刑部相熟主事互通文書,也确見可疑,大半便斷定此案是唐家陷害李偲入獄,如此,倘使李偲翻案,唐家便又罪加一等。”
接着錢海清便措辭嚴正地寫下信件,托曹鸾快人快馬傳書梧州,告訴李知州他兒子李偲是被唐家冤枉才會入獄,而唐家為了讓李知州不敢檢舉,極可能長期将李偲困在京中的刑獄訴訟裡,就算李偲出獄,也會被唐家永遠握在手心,從此再也沒有甯日。錢海清告誡李知州萬萬勿受唐家欺瞞利用,唯有勇于上京将其揭露,才可令梧州民冤得解,也可叫其子李偲獲救。
裴鈞穩而又穩地紮着馬步,一邊聽着錢海清口述,一邊擡臂擺弄着姜煊小手,讓他舉高堅持住,聽到這兒不禁一樂:“好家夥,你竟是慫恿這李知州上京告禦狀了。”
錢海清笑道:“言傳之廣也,其名之大也。此事鬧大了唐家才不可輕易脫身、輕易私了,而如此重罪一經暴露,更可叫甯武侯身敗名裂,讓親家蔡氏遭受重創。到那時,九門提督首位一空,也再無人同京兆司争漕運之權了,如此,裴大人的心願便自可達成,學生與大人的約定,也自可達成了。”
裴鈞啧啧一歎,不無欣賞地看了錢生一眼:“看來我是該備下納生帖了?”
錢海清一聽,眼睛都亮了:“那學、學生,眼下是不是能叫大人一聲師父了?”
“這怎麼行?”裴鈞笑着拍了拍身邊姜煊的後背,讓外甥挺胸擡頭,自己隻悠悠向錢海清道:“子曰‘言必行,行必果’,這才是君子之道啊。既然有約在先,那咱們還是約成後再論功罷,錢進士。”
錢海清霎時委頓一分,蔫蔫答了個“是”,好在想到這約成之日終究也快到來,這才自勉似的握了握拳。
裴鈞瞧得好笑,此時見時候也該出門上朝,便長聲道了句:“起。”三人便一起沉息收了馬步,放手收了身勢。姜煊抓着裴鈞袖子就往花廳裡的早膳撲去,錢海清隻告退了回房歇息。
裴鈞陪着姜煊一邊吃粥,一邊囑咐董叔給錢生送碗解酒湯去,又聽董叔依舊在咳,眉頭便直皺,吩咐家丁拿他牌子去請個太醫過府給董叔瞧瞧病,更叮咛董叔多休息,少吃煙,末了,端了杯茶水塞董叔手裡,才換上補褂上朝去了。
開了春,天明早,清和殿外旭日已挂。
裴鈞剛與六部諸人在殿外碰了頭,便被鴻胪寺的從後叫住,告知他秋源智忽而遞交印信,上言承平國姬确然貴體沉疴,和親之事便就此作罷,一行人不日就要啟程返還承平。
此事也算得上邦交失利,想必上朝要提。鴻胪寺的知會裴鈞,自然是想叫禮部也牽連些責任,可裴鈞聽來卻隻當聽見罷了,渾然沒有一字評說,眼見是不落他們的套兒。鴻胪寺卿沒了意思,隻好悻悻走開去,預備硬着頭皮獨自承擔過錯,全不知自己是替拆散和親的裴鈞背了黑鍋。
裴鈞跟着六部衆人走往殿中,心想這秋源智倒也守信,便扭頭低聲托了工部的,叫他們私下找幾個坊間工匠給秋源智送去,一算是全了承諾,二也算将這和親之事徹底了結,好讓姜越再别煩惱。
可剛說完沒走兩步,卻聽鴻胪寺卿在後頭頗不甘地喃喃一句:“……其他承平人都好端端的,怎麼偏隻這國姬病了呀?”
跟在他後面的寺丞壓低聲歎道:“我聽見他們國使嚼舌根兒了,說是咱晉王爺克妻呢,他們往後可再不想同咱們說親了。”
這“克妻”二字叫裴鈞噗地一聲就笑出來,趕緊捂嘴收聲,卻已引一旁闫玉亮睨來一眼,倦然玩笑道:“怎麼,在禁苑兒累了小半月大清早地來上朝,你興緻還挺高啊?”說着低眉瞅着他,“這麼開心,怕不是昨晚上别了我還去覓相好了罷?”
“肯定是。”方明珏趕緊指着裴鈞接一句,“他冬狩回來就跟竄了魂兒似的,還跟我春花兒秋月地瞎叨叨,鐵定是心裡有人兒了。”
如此就連崔宇聽來都好笑,從旁一撞裴鈞胳膊問:“誰呀?你昨兒不是同晉王爺去張府趕禮了麼,夜裡還能有功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