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夜色早起,張家大門的黃紙燈籠在春風裡輕蕩,透着瑩亮又冷凝的光彩。
外頭還有人在朝裡擡着賀禮,裴鈞逆着擡擔子的工人踏出高高的門檻去,心裡愈發覺出陣沒意思來。
一旁招呼來人的許叔看他果真被趕出來,不免哎地一歎:“您瞧瞧,我說什麼來着?您這是何苦來哉!”
裴鈞抖了抖衣擺,不想說話,隻向他揮過手,人就快步走下石階去。
這時回頭看看張府那高挂的公卿牌匾和喜色門楣,他扇着袖子聞了聞自己衣裳,似乎更覺酸臭了,便想這大約是真不招人待見的,走了倒也正好。
正轉身想着要尋地兒填個肚子,裴鈞卻覺袖子被人拉住。一扭頭,隻見是姜越站在他後頭,一身藍錦華袍在夜色燭火下規整俊逸,此時正斂眉看着他,滿眼都是關切。
裴鈞從他五指間抽出自己袖口來,吸吸鼻子,唇角揚起個笑道:“怎麼出來了?不同你那學生玩兒了?”
“禮送了,酒吃了,我便不必留了。”姜越垂眸說完,再度捉起他袖子,“我馬車在後面,我送你回去。”
“不用不用,我自己回去就成。”裴鈞連忙再度抽開手來,退了半步向他笑,“我身上本就有味兒,你是個愛幹淨的,就别同我擠了,自個兒先回去罷。”
說完他向姜越一揮手,調頭就往張府邊側的小巷走去,輕車熟路左拐又右拐,撿了斜街前行百十步後,終于進了木匠胡同。
街角有個推車賣馄饨的看見他,竟一邊舀湯一邊招呼起來:“喲,官爺來了!哎這可太久沒見了,您坐您坐!”
“太久是多久?我都記不清了。”
裴鈞随口應着他話,走到他身後矮桌去坐下,隻見這攤子上的六七桌邊都坐着幾個才下工的匠人,裝滿榔頭鐵鉗和刨子的工箱就擱在腳邊,一個個灰撲着衣裳,端着大碗熱氣騰騰的馄饨,有說有笑地相互打趣着,時不時落筷伸向桌上的小碟子裡,從當中戳一些紅油油的東西就湯。
這時攤主接過方才那話道:“您總也有六七月沒來了,上回見還拿着扇子呢。”說着他把新舀的馄饨端給另桌,問裴鈞道:“今兒您是吃小碗兒大碗兒?加菜麼?”
裴鈞袖手道:“大碗兒加菜,小碟子也要。勞您快點兒吧,我可要餓去閻王殿了。”
攤主笑應一聲,連忙回頭忙活去了。這時裴鈞閑聽着隔桌木匠抱怨工事難做、上司難纏,正咂摸三百六十行果真行行都不易,一轉眼,卻見眼前藍影一晃。
定睛一看,竟是他的上司姜越坐來他對面,此時正微微喘氣扶了扶發冠,似乎來得挺急。
裴鈞一愣,一時看看周遭邋裡邋遢的匠人和矮桌,又看看眼前幹幹淨淨的姜越,奇了:“……你怎麼跟這兒來了?”
姜越端正地坐着,長腿在略矮的闆凳邊彎得委屈,聽言更是目帶薄愠地看向裴鈞:“你不是說要一起吃飯?”
裴鈞這才想起這事兒來,恍然大悟。眼見姜越這模樣,猜這人定是跟在他後頭苦苦找過來的,一時心裡又直似抹了把蜜般,又甜又粘,連忙向他道了聲對不住。細想一想,他甚覺這馄饨攤子着實邋遢了些,不該是姜越吃飯的地兒,于是便想起身來帶姜越走。
豈知這時候,攤主竟已然端着碗煮好的馄饨放在他二人間的矮桌上,笑臉和姜越招呼起來:“喲,這位爺定是官爺的至交好友吧?從前官爺可沒帶過别人來我這邋遢地兒呢,您還真是頭一個!”
裴鈞身形一頓,這便沒能起身,見對面姜越已被攤主的話引去目光,他暗道一聲不妙,下瞬果真聽攤主又開口了:“這位爺也來碗馄饨麼?”
裴鈞一個“不”字兒還沒出口,姜越就已經順從地點頭了,又看了看裴鈞跟前兒的碗裡,還認真對攤主道:“要和他一樣的。”
于是不一會兒,二人面前便又擺來一大碗馄饨和兩碟小菜,碗中青菜綠油油地浮在清湯上。
姜越拿起碗上的筷子,皺眉舉到眼前細看。裴鈞好笑瞥他一眼,并好筷子就撈起個馄饨吃下勸:“碗筷都拿開水煮過了,能用的。”
姜越見他這已然試毒,就沒什麼不放心了,便也并好筷子,吃了個馄饨又審視一圈周圍,“此處人也不少,怎看着官都不怕?”
“官不去招他們,他們怕官作甚?”裴鈞把手邊小碟子往他推去一份兒,壓低了聲音:“況他們也不知道我姓裴啊。”
姜越頓時開悟,笑着将筷子伸進湯裡:“果然。”
裴鈞看着他這幸災樂禍的模樣,沒好氣道:“笑笑笑,讓你笑。吃腐乳罷,老攪和湯做什麼?”
姜越看去手邊紅通通的一小碟東西:“這是腐乳?”稍稍靠近一聞,撲鼻便是股酸辣味兒,當中還透着絲隐隐酵臭,就像壞了似的——
在他姜越的生涯中,有這樣氣味的東西,吃了該是會出事的。
裴鈞見他盯着那腐乳,似乎是絕頂抗拒的模樣,便耐心坐直了身子,伸筷子去幫他夾開一塊兒:“你不吃辣,外面的紅油蘸醬不要就行,戳點餡兒吃吃看。他這家的腐乳同别處不一樣,一碗馄饨五文錢,腐乳就要三文呢,可見是好東西吧。”
姜越隻見碟中那腐乳酸辣發臭的紅油衣裳一剝,嫩白綿密的内餡兒就被裴鈞挖出來,瞧着果真能入口些了,便試着使筷戳了一點兒沾進嘴裡,抿了抿,眼神微微一亮。
“好吃吧?”裴鈞細細觀察他的神情,滿意極了,便收回筷子又吃起自己碗裡的菜,聽姜越問道:“你常來這兒吃?”
裴鈞點頭,嚼了菜咽下,想想又搖頭:“從前住在張家就常來這兒吃;後來入翰林了,同張家還沒吵上朝去,便還在這兒吃;再等之後出了翰林呀……就不大在這兒吃了。大約想吃了或是恰好在附近了,才順道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