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裳是晉王爺的,給我不小心打髒了,得好生修補修補送回賠禮。”裴鈞隻是細細端詳着董叔神貌,把喝過的茶盞放回婢女的托盤兒裡,無所謂般笑了笑,“明日一早您替我送去梅少爺樓裡,他許知道怎麼修。您隻叫他往好了拾掇,賬面兒随他寫,徑直報來我這兒就成。”
“……哎,您怎麼又惹着晉王爺了!”董叔唉聲歎氣應了,神色亦擔憂,“大人,那宮裡說皇上要見您,您還是趕緊——”
“我才從宮裡出來,能有什麼事兒。”裴鈞不疾不徐避過話頭,眉眼彎彎看着董叔,“聽說您老今晚燒了鲈魚?那先擺上吃飯罷。”
董叔一應,裴鈞便回了北房換衫,曳行間,面上玩樂笑意漸漸收整,一路往内院走去,見府中一山一石一樹皆似從前世記憶中刻出般鮮活,入了屋内,連玉瓶瓷盞都全是舊物,不免晃覺那前世猙獰的下場就像場極度荒唐的長夜迷夢,如今醒了,過了,竟好似從未存在過一般。
可那般慘烈又屈辱的,叫他身首異處、血濺鬧市的,又豈能未存呢?
他換好常衫立在床邊,擡手從靠牆的紅木書架上抽出部半指厚的布封冊子,冊子上繡字《戲說文史》,他靜靜打開,熟門熟路翻至中間,抽出張小字密布的薄紙。
紙上赫然畫着當下朝中的勢力網群,孰歸蔡、孰歸晉、孰歸皇帝門門清醒,更寫了何職何官是何人,自然與十年之後大大不同——有死的未死,罷免的尚在,返朝的還閑着,甚多塗抹添改者——如劃去吏部趙钿與刑部幾個主事,是如今罷免的官員,六部、五寺的一些名下花了黑線,便表明是與裴鈞熟識的人等。
他一面将自己往後十年看到的官中人際細密地标注上去,一面看顧眼下的局勢:往上的三公中,太師一框塗白貼紙,寫有“蔡延”二字,證實蔡延已成為内閣首輔,而再向上的“晉王”二字下,也連了一條曲線接在京兆司、五城兵馬司和世宗閣,足見晉王勢力根深此三處。
待默念着寫完了蔡氏一系從中央到地方的層層官員,他又添了張箋子,寫了張嶺在朝中的門生故吏,接着,他折過宮中的勢力暫且不看,隻擡指從自己的名字下數往右,尋見禮部一支中,他下頭正有一朱筆紅圈勾在那禮部侍郎“馮己如”名後,圈上壓了行清清楚楚的字:
“紋銀一千兩,陶氏換卷。”
這是元光八年的小裴鈞初得數項實權時悉心所記,不僅對朝中走馬上任與摔跤落馬之官寫得清楚,就連他手下的馮侍郎收受賄賂替人舞弊換卷之事也一一勾出,可謂兢兢業業、事無巨細。
越看這紙頭,裴鈞眼前幾乎越清晰地浮現了前世大内天牢中扔在他面前的一張張昏黑罪狀,當中正有這樣一句:
“……賊犯受禮部侍郎馮己如檢,曾受賄為罪臣陶尹治、杜玉明等換卷舞弊,納銀數萬兩……”
古人□□倒衆人推,鼓破萬人捶。前世朝中但見他裴鈞高樓一塌,便連那些曾被他踩在腳下的跳梁小醜都可将自行的罪名全全加諸他頭上,如此栽贓了、陷害了、銷案了,這些人就終于再無後顧之憂了,甚至不必提防被報複——
報複什麼呢?死人還怎樣開口說話?而就算他說話,那更是絕沒人聽的。
正思及此處,門外忽而傳來鄧準的聲音:“師……師父,董叔叔說菜快涼了,叫我來催您快些。”
裴鈞思緒由此一頓,斂目平息,片刻後揚聲回了句:“就來,你先去吧。”
說罷他将手中薄紙放回書中,卻在将書放回書架時微微一頓——仿似是前世在朝中十年履冰帶出的慣然,叫他忽而又将那紙張拿出,垂眸一一細看而過,記下了,下一刻,他轉手将薄紙扔進銅爐,眼見那暗火将上面的小字兒一一吞沒了,這才撣撣袖子,将《戲說文史》放回了書架裡。
可當他推開房門一擡頭,卻見鄧準還等在廊上,一時與他兩眼相對。
裴鈞微微細目,反手慢慢帶上房門,正要說話,竟見一個家丁小跑過來:“大人大人,後門有人擡了個大箱子,說是要送您呢!這——這可怎生好?”
翻年二月便是新科春闱,沒多少日子了,如今往裴鈞這禮部尚書府裡送箱子送書畫的,安了什麼心思便是路人皆知。
裴鈞一皺眉頭正要擺手叫人回絕,可換念一想,卻又用擡起的手慢慢抹了把臉,徐徐漸漸地笑起來:“那箱子是誰送的?”
家丁低聲道:“兵部蔣侍郎,怕……怕有八百兩……往上……”
裴鈞扭頭問鄧準:“蔣家明年有人參科?”
鄧準甕聲回了句:“師父,方才在青雲監說您是茅坑那人,就……就是蔣老二。昨兒還在監裡聽他說,他爹尋了馮侍郎通融,隻是馮侍郎好似沒回話……”
——沒回話?
裴鈞聽到這兒便笑了一聲,想來世上豈有見财不要之人?馮己如定是怕多收多錯,到時候沒有足夠好卷可換,反而叫行賄之人落空,于是便畏畏縮縮地隻敢收受一樁,如此無論如何也總能尋得一卷,叫行賄之人得個進士,當是穩妥。
可這多少年來穩穩妥妥地進了馮己如口袋的銀子,裴鈞上輩子可是連影子都沒瞧見過,最後還替他背了那莫須有的貪墨罪,冤得血都能吐好幾口,這輩子既是這銀子送到跟前兒了,他倒還真不如自個兒拿來玩一玩。
——不就是舞個弊,瞧馮己如那點兒出息。
裴鈞想到這裡,便溫聲指使那家丁道:“去,把那箱子給我擡進來。”
然後偏頭将目光落在鄧準身上,片刻後,微微一笑:“咱們先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