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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問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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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上各人命裡都有座牢。

有人困此一生仍未覺囹圄,有人早知淪陷,卻不思回轉。

甚有人親力親為造了這牢,将一磚一瓦都堆堵嚴密,原從未想過要自己進來,不過望替人守場絕世罪業便罷,可一世業障到最尾了,這深牢鐵栅後,卻獨剩他一個。

這是元光十八年的年尾了。

正趕上橫行數年的大奸臣裴鈞一黨落了大獄,朝廷上這出震天動地、明君除佞的戲碼才将将抵着除夕收場,宮外人都還沒逮幹淨,宮裡就已四處緊趕着鋪上了一水兒絕頂吉利的叫天紅。

掐着金絲的絨面兒燈籠一一挂在各宮檐角上,由黃澄澄的昏光一照,叫那條條甬道上曾有過刺目顔色的血,仿似也就從宮人的眼裡淡了。

宮裡人眼下隻有一樁要緊事,那就是過年。

夜空高黑,冬星抱寒,飛華殿内除夕夜宴的堂子雖是空了一半,可絲竹管弦與歡歌笑鬧卻一點兒不差地遊蕩在整座皇城裡。當中經了動蕩尚存的文武百官無不心有餘悸地端起禦釀,向珠簾高座上年輕的天子朝賀萬歲,而一桌桌猜了燈謎搏帝顔一笑的皇親國戚,亦莊重無匹地拿捏着矜貴眉眼,互道一句同喜。

“今兒瑞王妃沒到呀?”妯娌堆裡有這麼低低一聲兒。

遠遠兒地,不知是誰眼波掃去那禦前半空的一桌上,掩了嘴笑:“聽說那瑞王爺是又瞧上個婢子要納了,這五日一妾、七日一倌兒的,也不知他王妃怎的還能在府中坐得住。”

“還坐什麼呀?”旁人很快湊來一齊玩笑,“娘家都下了獄了,她弟弟不日就要問斬,府裡還有她什麼天日,今日又何得臉來呢?”

“她不來,那早該将我們都挪過那桌去。”又有人說了,言語間抖一抖指間香巾拭嘴,條條絲線都是金貴馥郁,“晉王爺常在關外未歸,那座兒也空了幾年呢。啧,真可惜了一桌子好菜,到今兒都沒幾人吃了。”

“起了這大事情,隻你還是個要吃的。”前幾個盡嗤嗤笑來,引這人随手撂開跟前的萃花瓷碗,妙目瞪了她們道:“算了,那我也不吃了。這燕窩沒味兒,且擱着罷。”

“哎,”這時有人望見了堂上珠簾後,笑意收斂起來,“瞧瞧,皇上也不吃了,要走呢。”

恰逢了此言,四下鼎沸人聲暫止,滿座公侯王孫立起來了。待大太監胡黎拖長了一聲“天子起駕”,他們便領着周遭官吏親眷成片跪下去,長呼恭送吉祥。

下刻,禦座高台上珠簾撈起,宮人簇扶了少帝下階,等到頭回得入此宴的小官媛女敢回頭了,望出殿門的夜色下,已隻能見着一瘦削清冷的明黃背影,徐徐踏上龍辇。

北風陰厲而寒,仿又傳來聲似有似無的咳。

夜雪便是此時開始落的。

皇城大内天牢底,裴鈞自一場迷夢冷醒,氣若遊絲中,恍聽牢門外有人叫他,便睜了眼。

牢外油燈昏暗,身下草席陰濕惡臭,他側躺其上,隻覺滿眼已颠倒了人世,幾經費力,才終于看清,牢外是一襲黑裘的老友曹鸾,此時正伏身緊握了鐵栅望向他,一容憂慮急迫,嘴唇正一開一合着:

“子羽,子羽你醒醒,我是老曹……”

“你聽我說,我替你備好一條路子……”

便是隻往京中手眼通天的人裡數,曹鸾此人亦算得上極為得力的一個,裴鈞貫來知道。否則此時此刻此種境地下,這無官無職無有皇親之人,絕無可能走入這戒備森嚴的大内天牢,更不可能來見他這禦筆欽定處斬的死囚。

此生三十餘載沉浮紅塵宦海,裴鈞萬花叢中曆了此身,酒肉高朋從未短過,可最後至此兇險潦倒關頭,他卻早也料定——若是世上還能有人來見他一面,那來的,就必定隻能是這少年相交的老曹。

囚室無燈,一片昏黑,曹鸾全然瞧不清内裡境況,此時隻隐見當中那鐵鍊束縛的人影勉力微動,似是真起身了,便趕忙急道:

“子羽,你聽着,明日一早換餐時分,會有人來接你走。”

“到時你喬裝出了宮,就從水路西下,去尋我同你提過的孟廣秋……”

“大難如斯,宮中朝中一番血洗,如今傾巢之下無有完卵,就連蕭家、梅家亦受牽連。你家中資财抄沒、産業全失,朋黨門徒盡散,一切隻可作從頭再來,那改名換姓之事,林氏自早有計較……”

“往日京中風光榮華、高官厚祿,今朝灰飛煙滅,哥哥知你一定恨,卻也需暫且先放放。過三五年待風頭過去,你若是想,未嘗不可再尋個——”

哐啷!

忽一聲鐵鍊猛響,一隻可怖血手從栅間伸出,瞬時緊攥了曹鸾五指。

曹鸾一驚住口間,隻聽囚室内靜默片刻,才響起一低沉嘶啞的氣聲:

“……算……了。”

一朝權臣,一夕落馬,各處暗害加諸牢獄,早叫牢中人被毒得啞了,生出滿口血瘡,如今單是說此二字已是要命般艱難,使曹鸾這往昔舊友聽來目下一熱,正待提氣再勸時,卻已又聽他艱難再道一聲:

“算了……”

緊握曹鸾的血手徐徐放開,其上傷痕累累、血膿滿布,待慢慢張開來,更露出掌心一道被利器透穿的猙獰傷口,血尚未凝,卻已是黑紫。

曹鸾幾覺雙目被刺痛,下刻凝眉擡頭間,又終看清鐵栅後那鞭痕各處的慘絕人臉,和那人滿身囚衣上淋漓的血。

裴鈞隔着鐵栅沖他咧嘴一笑,那一刻仿若還是當年來尋他搗蛋的頑痞少年模樣,可眼梢彎起時勾出的細紋,卻又将這廿年的風雨都道盡了。

不過隻是二十年間,他此身已被塵世磨損。如今一落大獄,那踏過黃沙的雙腿折了,筆舞翰林的兩手廢了,就連曾在金銮寶殿上舌燦蓮花、指鹿為馬的一張嘴,也再說不出囫囵話了。

——怎麼走?還再待什麼三五年?

裴鈞沉默地将他的血手再度覆去曹鸾手背上,顫顫地拍下。

等過多時,他又甚為珍重地再拍了第二下,終于極力吐出最後一字:

“……走。”

曹鸾扶栅的手氣力頓失,待搖搖晃晃站直起身,隻來得及赤目再看那牢内一眼,含恨閉目中,側旁引路内侍已将他往外處一請:

“曹先生,時候到了,這邊兒罷。”

天牢外寒風似刃,夜雪如泣,曹鸾行在蒼茫白絮中無力開握雙手,低頭見月影恍惚下,十指微顫間,入目滿是沾染而來的血。

夜色愈濃。

禁城内殿雕樓宮阙之間,有一列重臣雁行。

為首老者銀卦紫貂,暖袖攏手,乃今朝内閣首輔蔡延。他兩撇灰眉下目色晦然,行走間一言不發,而他身後剛調任了吏部尚書的三兒子蔡岚,卻倒玉樹臨風、明眉開眼,走得似春風拂面,其後有各部部堂緊步相随,亦都是蔡氏門生徒從,至此,朝中結束了十載之中官分二姓的局面,往後亦再無什麼裴姓爪牙。

未幾,崇甯殿到了。諸官候在殿外本欲請安觐見,隻因憂慮聖躬抱恙離席可有大礙,然殿外太監卻隻說皇上無事,已口谕衆卿不必挂懷,旁的也并不多提。

諸官聽了,各自相對一眼,想是觐見不成,隻好跪禮告退。

走出大殿的這行人中,蔡氏父子又是打頭的,恰與一衆入殿的内侍相互擦肩。

蔡延似有所覺般停步回頭,見那群内侍當中帶了個宮外人,正被近身緊簇着往崇甯殿内走去。

一旁蔡岚也見着了,怪起來:“爹,那人不是——”

蔡延沉沉低咳一聲,威嚴一眼止了兒子說話,待回頭再看那沒入殿内的高大人影,倏爾目下一轉想通關節,不免竟慈悲一歎:“作狗瘋了一世,未想竟是被自己人咬死的……裴子羽也是可憐呐。”

蔡岚早慣了老父在外謹言慎行的做派,此時隻跟在後頭,拱手孝敬一句:“裴鈞那厮,十來年裡砍了咱們多少胳膊,還與您同起同坐、作威作福,直是死有餘辜。如今咱們添勢将他一除,閣裡頭好賴是清淨了,再也不必顧忌誰人。左右他是明日當斬,爹,您往後便都能睡上安穩覺了。”

蔡延隻出手拍落暖袖外的碎雪,深意瞥他一眼:“怕你眼睛隻瞧在鼻尖子上,是未見大禍臨頭了。”

蔡岚莫名其妙中,隻見老父擡頭看了眼當空星子,目露隐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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