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直到近了,徐行才發覺,那珠玉碰撞的聲響來自何處。
上次他走得利落,場面又混亂,她自然沒心思去看這位被自己拖下水的倒黴長輩穿着什麼衣服、又用了什麼發冠。
現在看來,九重尊着一身玄白長袍,腰間佩玉,衣擺處繡了一簾圓潤白皙的鲛珠,泛着朦胧的光。行走間,鲛珠相互碰撞,淩淩作響。衣飾相當繁複,甚至說得上華麗了,隻是,他并沒有束發,白發就這般随意披散下來,長得幾乎墜地。
像是放在手中會像水一樣流下去的發絲,讓人看着很想伸手觸摸。
占星台沒了一顆便動蕩不止、價值無法估計的東海鲛珠,隻是他衣飾中不起眼的一部分。
若不是長得夠好看,這麼大晚上的神出鬼沒,真正會吓到人中風,徐行停了一停,終于試探着開口道:“尊座?”
九重尊道:“嗯。”
“……”
就“嗯”?“嗯”完就沒了?
徐行跟他對視了一陣,發現了另一件事。
此前,就連“穹蒼”這整個門派,她也能看出屬性面闆——即使全都是問号,但好歹是能調出來的。可眼前的這人,她壓根連看都看不出來。并且一直上蹿下跳的神通鑒也跟着一并消失了。
許是沉默良久,九重尊開口道:“你說些什麼。”
什麼意思?徐行指自己:“我?我說些什麼?”
“嗯。”他漠然道,“吾不善言辭。”
徐行:“?”
那就不要主動過來啊!
她考慮片刻,撿了個話題起頭:“天色這麼晚了,尊座有什麼要事告知麼?讓鐵童子送信即可,怎麻煩還特地跑一趟。”
畢竟她明白,再怎樣皮玄素和秋殺也不會真打死她,然而尊座的掌風極有可能讓她當場變成一張薄脆的雞蛋灌餅。
九重尊道:“順路。”
徐行笑道:“順路。然後?”
九重尊:“便到此處。”
徐行:“……”
壞了。此人高度疑似無法溝通。
她擡起眼,徑直望着對面之人的眼睛——他眼瞳是沉黑色,連光亮都停留不住。截然相反的,徐行天生長了張笑時極為明亮的臉,她含笑而視,其他人不說回個笑臉,神情也絕不會如此漠然。
然而,在稍顯死寂的僵持中,九重尊的目光極短促地偏了一瞬,又冷靜地挪了回來。
“…”
徐行的笑頓時真心了三分。
她原本緊繃的後背松快了些,終于記得把劍丢到地上,關心道:“實在抱歉,師玄祖,方才沒看見你,沒傷到你吧?”
語氣中并未有任何抱歉。
九重尊不發一言。
雖然天黑看不見什麼表情,但徐行應當能想到那張臉上現在寫滿了“你覺得呢”這四枚無言大字。
想也知道,要是真能劈出傷,這位置就輪給她坐了。徐行揉了揉酸麻的手腕,道:“徒兒傷愈不久,還控制不好力道。現在想來,那時真是讓長輩費心了,還驚動了尊座,着實慚愧。”
語氣中也并未有任何慚愧。
“既如此,便不必再過多練習,弊大于利。”九重尊不置可否道,“訪學之事,有徐清閑足矣。”
“是徐青仙,師祖。”記錯名字了。但老年人記性不好也正常,徐行傷腦筋道,“拿到優勝才能下山,不多多練習怎麼行。”
九重尊:“你應當沒有一定要下山的理由。”
“怎麼沒有?”徐行笑吟吟道:“如果我不下山,尊座就要下山的話,那這便是理由了。”
這都說的什麼話,若是神通鑒尚還健在的話,都要開始尖叫了。
它自以為相處這麼久,對此人個性早已了解得七七八八,然而事實是,“小荷才露尖尖角”罷了。徐行多半是覺得有趣,才配合它過家家似的玩兒。
比起糟糕的開局情況,它早該注意到,更糟糕的其實是徐行的性格。
“戰戰兢兢”這四個字幾乎不存在她的詞典裡,并且對每個初次照面的人,這厮隻要看出一丁點破綻,就會毫無禮貌地在心裡往對方頭上敲上“疑似可以欺負”這六個大字,然後便開始深一腳淺一腳地試探對方的底線——不管對面是誰。不管相差如何。
看現在,正主已然找上門、而自己随時要被打成灌餅的危急情況下,她并沒有絲毫急要解釋的意思,還把話說的霧裡看花美三分,怎麼理解都可,甚至有空在那裡套話。
真是相當刺激。
不管怎麼說,這種性格都不太适合待在法治社會裡。
眼前人色澤淺淡的薄唇微張,一句“與你何幹”險些出口,徐行卻先行打斷,苦惱道:“況且,訪學前還有一次宗門論道,我不一定能勝。”
九重尊目光望向還在一臉菜色練武的諸人,“你當真這麼覺得?”
應該是他設下了阻絕視線的結界,其他人渾然不覺。
“當然。”徐行道,“師祖修為高深莫測,目光必定狠辣,不如幫我看看,我能不能赢?”
九重尊漠然視之:“常理而言,不能。”
徐行道:“來賭,如何?”
“你很笃定?”九重尊一頓,“吾又為何要賭。”
“雖說是修者,但也都是人。”
徐行把劍重又拾回來,踱起了步:“不管修為多高,也逃不開為人的弱點。比如,受傷了會疼,會流血。天黑了就不容易看見,做事練武都不比白天方便。比如,情緒激蕩的時候發揮總不是那麼穩定。再比如,和人說話時會專注,而注意力一分散便很容易丢東西。”
“修為不是短短幾日便能高歌猛進,但勉強可以從别的地方動用一下腦筋。”徐行停下,正兒八經地回答他第二個問題,“因為好玩。”
九重尊似是明了,平淡道:“小聰明。”
“我一向珍惜能用小聰明的時候。”徐行食指點了點自己的腦袋,“要用到大聰明,那情況可不得了了。”
又是沉靜。
他站在那,宛如沒生氣的水墨畫,亦或是剛生出靈竅的空殼,不論是說話還是思考,都緩慢且堅硬。
半晌後。
“你要賭什麼?”
徐行若有所思地想了想,道:“如果宗内論道我赢了,那就麻煩尊座您老人家幫我澄清一下那忘情水的事。說實話,最近我還是很困擾的。您的話,比什麼占星台懸寶閣都可信。若訪學我還能拿到優勝,那就——”
暫時還沒想好。然而,她說完話,九重尊似乎有什麼難言的意見,唇角又很輕地抿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