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家?”
随着這聲驚呼和她驚訝的表情,這段夢境戛然而止,就像是人偶戲到了中場要先休息似的,一道黑幕垂下,她又陷入黑暗之中。
接着黑幕中出現一點光,但再不是之前連續的場景,而是一段段破碎的回憶。
“逃了一個,快追!”
“小崽子怎麼那麼會跑?”
“她死了嗎?”
“死了,破魂刀之下哪裡會有活人,而且還是這麼小的孩子。”
“那是什麼東西,快跑!”
“可憐的孩子,怎麼躺在這呢?”
那點光逐漸變大,大到夢中的她不得不睜開眼睛,眼前先是一片白光,然後周圍的聲音和物品慢慢變得清晰。
潺潺的水聲、窗外小鳥的清脆鳴叫、茶具、竹椅、竹床……最後是面前的白袍道人。
“你……是誰?”她聽見自己這麼問。
白袍道人是個四十來歲的溫柔婦人,她慈愛地說:“我是這座仙渺峰的主人,你還記得自己是誰嗎?”
她低頭仔細想了想,而後茫然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你記得自己家人是誰嗎?”
“我不知道。”
“你記得自己家在何方嗎?”
“我不知道。”
白袍道人沉吟半晌,溫和而悲傷地問:“那你願意拜我為師,留在這裡嗎?”
她點了點頭。
“你不知往事,魂魄如同仙渺峰上萦繞的雲彩一樣飄忽不定,最終無聲無形,歸于虛無。但太初有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2]。從虛無中也可以生出萬物,你就叫‘希夷’,如何?”
“好。”
“希夷,你以後就叫我師尊。等你身體養好了,為師就帶你去見山上的師姐和師兄們。”
又是一點墨色淹沒所有場景,她來到下一段回憶。
那是仙渺峰的最高處,那兒有一棵參天古樹,露出的樹根處是一大片可以躺卧的地方,從那俯瞰,可以看到缭繞的雲霧、初升的太陽、絢爛的晚霞……
而仰視可以看到清晰的星辰。
年幼的希夷喜歡待在這裡。
一陣踏在落葉上的腳步聲傳來,而後希夷頭上出現一隻修長的大手。
師尊溫柔地揉了揉她的頭發,說:“小希夷,你怎麼一個人躲在這裡看書,不跟師姐師兄們去後山抓兔子?”
年幼的希夷擡起頭,說:“他們說我的心是空的,适合修道,一年可以比得上他們十年。我想修道修得慢至少需要一二百年,但人活不了那麼久。
我比别人修得快,花上二十年,等我得道就渡師姐師兄們成仙,他們就不用那麼痛苦地學了。他們每次說‘這個破修道,死也不學了’,但很快又會繼續學。也許我可以讓他們不那麼痛苦。”
師尊頓時啞口無言,她帶着苦澀的笑,對希夷說:“真是個為他人着想的好孩子,但心是空的是因為忘記了往事而沒有新的記憶去填補。道并不在書本中,将書奉為圭臬會讓你忽略真正重要的智慧。走吧,我們去找那些隻知道偷懶的懶蟲們。”
小希夷握住了她的手。
仙渺峰最高處的參天古樹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矗立在懸崖邊,它的變化非常微小,往日隻有帶來季節消息的風知道它的變化,但自從希夷來了之後,它又多了個知道它微小變化的朋友。
當然,這個朋友也在年複一年地變化。
剛開始,她隻到古樹的樹墩處,随着年歲漸長,她像抽條的小樹,長高了,也變美了。
等她長到十四歲,已經可以給樹身撓癢癢了。當然,古樹從未這麼要求過。
她喜歡在樹下參悟道術,或練劍或煉丹或畫符箓,又或者隻是偷看師姐師兄們從山下買來的話本。
這樣的日子很惬意,但她總覺得心頭空空的,那不是師尊所說的用新記憶就可以填補的空缺。
又過了一年,她正躺在樹下眺望遠方的雲彩,天像水洗般湛藍,而白色的雲彩一團又一團擠在一處,看起來就很柔軟,讓人想去上面打個滾。
這次腳步聲一出現,她就發現了。
“師尊。”
師尊走了過來,她在希夷旁邊坐下,問:“想不想随我一起下山雲遊一段時間?”
“現在麼?”希夷驚道,“可是不是要十七歲才許和您一起下山麼?”
師尊搖了搖頭,說:“再待在這,你會找不到你想要的答案,不如和我一起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希夷眼睛發亮,右臉的笑靥愈深,連忙答應:“好!”
希夷随師尊一同下山,雲遊四方,贈醫施藥。
盡管并沒有讓希夷心中的空隙填滿,但塵世的煙火氣讓她變得不像個出塵的修道人,而慢慢像個十五歲的少女。
每次去山下,她都會帶回很多山上沒有的點心或是小玩意,當然最重要的是她喜歡的話本。
因為打開了新世界,她逐漸開朗起來,不再一個人悶着去書閣找經書或是煉丹畫符之類的書。
如此又過了一年,再次同師尊下山,這次來到的是一個小山村,這裡很多人患了瘟疫。
師尊與她盡全力治好村民,并暫時栖居在一戶農家裡。
農戶家有兩個小孩,大的是個女孩,叫阿丫,跟希夷一般大,小的是個男孩,叫大牛,略小幾歲。
希夷有時候會幫着畫一些鎮宅的符箓,那兩個農戶的孩子好奇地上來攀談。
阿丫說:“這符箓好神奇,真的可以辟邪嗎?”
希夷說:“可以。”
阿丫贊歎道:“小道長,你好厲害。對了,來了這麼久,俺都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呢?”
“希夷。”
似乎是怕他們不知道,她又用手沾了水,在桌上寫了字。
阿丫不認得,旁邊上了幾年學堂的大牛說:“好怪的名字,你居然沒有姓嗎?”
“沒有,不過我想這個名并不奇怪吧。”
“反正我沒聽過。而且我娘說,你們這種小道士是從小沒爹沒娘,被收養的,你也這麼可憐嗎?”
“……”
最後的結局是,大牛被希夷揍了一頓,當然師尊與她也被趕出了這個村子。
回去的路上,希夷說:“師尊,對不起。”
師尊笑了笑,說:“這不怪你。”
希夷搖了搖頭,說:“我并不是為打了他而歉意,而為我被情感所影響而歉意。師尊,您帶我下山這個決定真的是對的嗎?”
師尊摸了摸她的頭,說:“為師從未後悔這個決定,修道絕不是壓抑自己的情感,那樣會離道越來越遠。而等你看破它,能輕拿輕放時,你就明白了。”
希夷仍然不明白,在接下來幾年也是這樣。
她心中就像存在一個情感的空洞,需要很多情感去填,可是填不了,進不去。
這種感覺很痛苦,她愈發想找到痛苦的源頭,可是師尊從來閉口不談。
于是在某一天,她碰了穿越時空的禁術。
這種禁術不是簡單地将人帶到哪一個時間點,而是讓人如同看戲一般看到所有人的過去、現在和未來。
所有人在你眼中一覽無餘,接近窺探到宇宙奧秘。
可惜這東西并不是普通人可以做到的,希夷也同樣失敗了,并且差點被卷入時空漩渦。
還是師尊救了她。
那是師尊這麼多年第一次在她面前十分嚴肅,“希夷,你的魂魄受損非常嚴重,為師已經補不了了。你下山去吧,也不必再回來了,也許在這一年半裡,你會找到自己的因果。我也要閉關了。”
那扇門在她眼前緩緩合上,她下了山,開始了自己的尋找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