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通州後,魚寒生去了魔界。
通天石柱之下,還有一個巨物為這場解脫等候了萬年的歲月。
魚瀛先被送回了府中,眼下,隻有魚寒生與九瀛二人。他們從崖邊躍下,穿過熟悉的瀑布,用神族的力量再度召喚出生死不得的龐然巨物。
一切明晰時,魚寒生發現,自己站着的位置,仍是這位魔族先祖的肩頭。
這位曾躍向天際試圖挑戰根本規則的拓荒者,今日格外的平和。
“終于...來了啊。”
魚寒生看着這一片屍山黑水,知道這一次的得耗上不少功夫了。她沒有說話,于筋脈中運轉府君功法,先将此地積攢萬年的怨氣淨化。
随着黑水逐漸重歸本質,巨目的思緒也清明了許多。好似感知到自己即将真正從天地間消逝,他又回憶起了往昔的光輝歲月。
但那些為人傳頌崇仰的往事,似乎也不過匆匆掠影,在這位昔年王者的心中,真正不可磨滅的,是他囿于一生之物。
“所有人...所有人都活在規則之下。哪怕創世之初的三位真神,亦是如此。”
他像是想到了躍向天際後的所得所見,仿佛一個拓荒的失敗者。
“多麼令人苦悶、絕望的真相啊!”
“可是沒有規則,我不能生;沒有規則,我不能死;沒有規則,我不能活.....”
“我循此而生,注定不能将此打破...”
“道在虛無中,道在分毫間。我從虛無來,終歸分毫去...”
“若從道而行,我則非我。若我是我,則不得道。”
“終究有我為快意此生,還是無我為逍遙此世。”
“天際之上,仍是天際。九泉之下,仍是九泉。我限在此,大限在此。”
“不如一沙一石,無念無礙,無知無限。”
“然,焉知一沙一石,無有世界。焉知一沙一石,不成生靈。”
“罷罷罷!不如不想!”
魚寒生努力淨化着此處,對巨目所言聽得不甚真切。但她注意到,一旁的九瀛似乎頗有感觸。
及至淨化了個七七八八,魚寒生收手,仍留有二三。
這個時候,巨目已經褪去僵屍的模樣,短暫地成為了最初的他自己。
粗眉深目,即便長睡此地,仍不改周身萬丈豪情,确為一代神武英豪。
九瀛輕步踩在半空,走到他面前,伸出食指,輕點他的額間。下一瞬,巨目之身化去,幾許殘存的意識飛向遙遠的天邊。
魚寒生問道:“這是?”
九瀛眸光幽深:“巨目天生高才,思常人所不思,行常人所不能行,每每走過皆觸碰世間本真。将此身托寄懸空,難免腳下無物,不如便去觸摸地下微塵。”
一時間,魚寒生隻覺既慈悲又殘忍。
殘忍地剝奪了巨目的所有,慈悲地讓他從頭來過,去成為這世間最最普通之人,感受最赤誠的喜與憂、愛與恨。
魚寒生輕撫心口,竟有兔死狐悲之感傷。
再将餘下屍山化去歸案,魚寒生與九瀛方離開此處。
天地間,如巨目這等,非人傷,乃是自傷。
巨目之死原來并非一段懸案,也無關陰謀,隻是他自己,執著于遁破有無之間,選擇了不活。
魚寒生終于明白。
*
回到黃泉,魚寒生每日地發呆。多數時候,她在黃泉随地而坐,隻是神遊。
魚瀛同九瀛前去看她時,很不解:“娘親怎麼老是什麼也不做地呆坐着?”
九瀛歎氣:“你還小。不如不懂。”
魚瀛仰頭,皺眉看他:“爹爹,你真的愛娘親嗎?娘親又愛你嗎?”
她這段時日遊走黃泉,也聽過了不少魂靈生前的往事。除了功名利祿、父母子孫、遺憾悔悟,她也常常聽見一些愛來愛去、恨來恨去的故事。
九瀛自是沒想到小姑娘會問出這個問題來,笑道:“你還真是人小鬼大。”
“我哪裡小?我明明也有兩百多歲啦!”
“睡着的時候也算?你真正活着的年歲,也不過這幾年而已。”
魚瀛哼了一聲,不服氣,“那爹爹你,不一樣長久地睡着。難道不是最近才從海底裡出來走動嘛!”
九瀛并不與她相争,倒是思忖起她前頭的問題來。
他愛魚寒生嗎?
他從沒想過。
無限接近于道的真神,也會有愛嗎?
又或者,早在他的大部分神力化為江海湖泊時,他就不是真神了。
那麼,魚寒生愛他嗎?
從九瀛的記憶中,她似乎是愛的。
現在呢?他也不知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