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臾又百年。
百年間,她修行府君功法,往來隻是黃泉府中人,幾乎忘情棄愛,對一衆俗務都已淡漠。
除了一條魚。
那流光潋滟的魚很多時候都會在府中小池探出半隻腦袋。她隻需看一眼,就知道那是善緣村裡的那條魚。起初,她看過以後,複歸虛靜玄想,後來,也會在它旁邊坐着發空或小憩。也有偶爾,與它說最新的體悟,或在黃泉中傳開的紅塵故事。
那魚擺着尾巴,有時看她殘缺的左腳,有時看她的眼,總是很安靜,連水聲也不弄出來擾她。
直到某一天,那魚不見了。
她有意尋了一番,想到世間事本就各憑緣分,便擱置了。
這一日,黃泉府的門童告訴她,來了一個新客求見,說是舊識。
舊識...
“不見。”她道。
門童有些為難,嗫喏道:“客人說如果府君不見,就告訴府君,凡人尚且講究因果,輪回之道更是如此。那麼...”
“那麼什麼?”她問。
“那麼府君作為黃泉司掌,又是否應當以身作則,先了卻自己的因果。”說到這,門童額上已是一層薄汗,“他還叫我把一樣東西交給你。”
她略有奇怪地看他一眼,思忖自己平日竟這樣可怖?到底也想看看是何因果憑證,便問:“何物?”
門童便将一塊帕子遞給了她。
她接過,隻一眼,便怔住。半晌,終是歎道:“請進來吧。”
門童如蒙大赦地去了。
不一會,一個素色身影緩步進來,禮數周到向她作揖:“數百年未見,寒生,别來無恙。”
雖然,他本不該向她作揖的。
她愣神地起身,即便已有猜測,卻仍有些不敢相信來的竟真是那個記憶中的人,也沒想到仙魔之戰那一别,兩人再見已隔經年,也居然,還能再見:“...師尊?”
九瀛笑看向她。
“...你回來了?”
海神放你離開了?
九瀛眼也不眨,眸光中盛滿脈脈溫情,仿佛兩人之間的距離未有百年,又仿佛,這百年并未使兩人越來越遠地生疏,反叫他們與彼此更近:“寒生,我從未離開。”
她虛握着拳,這一刻,往事徹底回籠,她蓦地又想起一切,以及那些幾乎要遺忘的感受。
九瀛展開手,長思木的小樹苗赫然其中:“這是你在凡間種下的,今日我來歸還與你。”
魚寒生與他相隔幾步的距離,“這就是你說的因果?”
女兒國那塊易風流拿去的帕子,和你交給僞裝妖族之人的她的長思木?
若記得沒錯,易風流的确說過會以此帕尋人,他的确也以長思木為憑證許過她一個承諾。
可這世上讨債的多,主動還債的畢竟少。
可這世上遺忘的多,長久記得的畢竟少。
九瀛笑着搖頭,朝外邊招了招手,那門口探頭探腦的孩子便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地昂首闊步進來了。眼睛哪哪都看,就是不看魚寒生。“爹爹,你喚我進來幹嘛!我剛剛還在抓那個小門童玩呢!”
小姑娘鼓着臉,一副傲嬌的模樣,說着,便又要跑出去,吓得暗中觀察的門童捂着爆炸的頭發尖叫着跑開。
九瀛看向魚寒生,面露為難,似乎不得已而為之,拽着那又要跑出去的孩子,壓她跪下道:“這是你娘親。”
态度強硬,語氣和動作都很溫柔。
小姑娘不服氣,看她一眼,又撇開頭:“她才不是我娘親呢!她從來沒來看過我!”
魚寒生被驚得啞了聲,好半會,問:“師尊,這是...?”
她何時竟與他有過這樣大的孩子?
分明他們從未越過雷池。
九瀛便将前因後果說與她聽。原來,這小姑娘便是木王之子。當年,以自身生機救她後,流落于東了海中,最終被海神拾了回去。後來,她拔去緣網神樹,又是它的軀體替代了神樹支撐着緣網。而它的神識則被海神轉移到了海神以神力鑄就的新軀體中。曆百年,終于長成現在這副樣子。
聽着九瀛把自己的來曆說的清楚,小姑娘委屈地啪嗒啪嗒掉起眼淚:“壞女人!壞女人!從來不管我!嗚嗚嗚嗚嗚嗚啊啊啊啊啊!要不是你!我會這麼慘嘛!!!!嗚嗚嗚嗚嗚嗚嗚嗚!你知道你屍體票在海裡那幾天我是怎麼過的嘛?我多狼狽!你從來都不知道!!!!嗚嗚嗚嗚嗚嗚嗚!要不是爹爹,我就被海裡的大魚一口吃掉啦!!!!”
黃泉府中安靜了百年,沒想到第一次熱鬧就是這麼個情況。
魚寒生隻覺太陽穴一突一突的。
九瀛倒是娴熟地蹲下安慰:“好了,别哭了。你總不想你長得這樣大了,本該漂漂亮亮的,卻給你娘親的印象卻這樣差吧?”
小姑娘咬住唇,打起嗝,淚眼婆娑地看着魚寒生。
九瀛轉而看向她,有些求助的意思,似乎也害怕他們這一對父女惹了她的厭倦,溫聲解釋道:“寒生,你别看她頑劣,其實初降世時,也是個乖巧的孩子。隻是這百年間,有些疏于管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