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景妃死了,她那個未降生便萬衆矚目的兒子變成了笑話,扔進冷宮等死。皇後母子因求情觸怒父皇,從此一落千丈,從勁敵變成了他看都懶得看一眼的廢物。
殷明荊做了太子,母妃再也不曾在深夜裡擁着他哭泣。
但今日,他站在鳳瑤台,看着似曾相識的畫面,一瞬間恍如沉入冰窖。
好似又回到年幼時那無數個噩夢般無邊際的黑夜,如此無助,如此無能,血流進眼睛的刺痛,和渾身控制不住的戰栗,恍然就在昨日。
缪貴妃擡起眼,望見了怔在殿中的太子,通紅的眼裡淚水潸然而下,她鬓發散亂,起身跌跌撞撞奔上前,拽住了殷明荊胸前衣襟:“你看見了麼?景妃,是景妃!‘她’回來了!那個禍害陛下的妖孽又回來了!”
殷明荊緊抿住唇,擡手锢住缪貴妃的肩,放輕了聲哄她:“母妃,您别怕,景妃早就死了,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了。就算‘她’借屍還魂,孤也絕不會再讓父皇見‘她’。他是屬于您的,永遠都是。”
缪貴妃怔怔看着自己的兒子,眸中有欣慰,但更多驚恐:“我親眼所見,‘她’就站在雨裡,撐着傘,還是當年的樣子……不,比當年還要年輕美貌……”
殷明荊看向一邊跪着的女婢:“今日何人來過?”
“回太子殿下,今日風急雨大,唯有顧家三少爺來過,說是接大小姐回府,他身邊跟着一名極為貌美的婢女,貴妃遠遠瞧見一眼,便吓成了這般。”
“婢女?”殷明荊低下眼,眉心緊皺,眸中微光細細閃過。
“荊兒,母妃不騙你,真的是景妃,你快去殺了她,你去啊!”缪貴妃滿眼含淚,抓着他苦苦哀求。
殷明荊隻吩咐婢女道:“母妃受了驚吓,讓太醫開些安神的湯藥,你們好生照顧着。”
“太子殿下放心。”
殷明荊低頭看向缪氏:“母妃,夜已深了,兒臣還有要事……”
啪!
沉重的一巴掌打在臉上,殷明荊口中話語斷去,被打得偏過頭去,臉頰很快浮出清晰的一個巴掌印。
整座鳳瑤台的宮婢吓傻了,慌慌張張跪了一地。
殷明荊睜大了眼,睫毛顫動,動了動唇還未說什麼,缪氏攥住他的衣襟,如幼時那般将他拽在身前:“你就是個廢物。”
美婦人滿眼含恨的淚,錘着自己的心口,淚如雨下:“當年你母妃我,争寵争不過一個男人……如今你貴為太子,這麼多年,卻連景妃留下的孽障都除不掉!”
“我告訴你,我不可能看錯,那個賤人的樣子化成灰我都認得!你即刻給我去查,把那個妖孽抓回來,我要她大卸八塊,我要親眼看着她灰飛煙滅!”
殷明荊被她搖晃、撕扯,耳畔充斥着尖利的威脅、嘲弄和哭叫,一如幼時一般。
他口中氣息亂了,一雙眼近乎陷入混沌,良久顫了顫睫毛,強壓下胸口暴漲的情緒,軟下聲:“好……兒臣這就去查,母妃今日受累,先歇息吧,兒臣定會給您一個交代。”
宮婢伺候缪氏睡下了,殷明荊踏出鳳瑤台。
更深露重,桑梓侯在殿外,方才聽得裡邊哭罵,已吓得膽戰心驚,這會兒見太子出來,趕緊上前來,擡頭見了他臉上巴掌印,吓得當場跪下去。
“殿、殿下!這……”桑梓紅了眼,不敢置信,“殿下貴為儲君!娘娘怎敢又……”
殷明荊自嘲一般勾了下嘴角:“孤習慣了,無礙。”
“此番解開了孤心中困惑,倒也不算白挨。”他眸光閃動,将心中線索一條條連貫起來,不由冷笑,“難怪……今日宮中盛傳,老六入宮行刺,卻始終未見其人。“
“難怪孤翻遍了雲京城,都找不到他的藏身地。難怪他能輕而易舉地得到孤要前去禦苑的消息,提前埋下伏兵……”
桑梓聽糊塗了:“殿下是在說……六殿下?難不成貴妃今夜發作,也與六殿下有關?”
殷明荊瞥了他一眼:“有一點你說對了,老六今日的确入了宮,卻不是來刺殺孤的。你派去滅口的人,也并非無緣無故被殺。”
“母妃今日看見的,不是景妃,而是殷明垠。”
桑梓倒抽一口涼氣,臉上血色褪盡。
殷明荊冷笑:“難怪在禦苑時突然心慈手軟,抓了人走卻又放回來,蠢事做盡,這根本不像他。殷明垠今日,是來接西瑗的,隻怕撞見你派去的人要對大小姐下手,他才不得已出手,暴露了自己。”
桑梓許久才理清這一團疑雲,恍然大悟,又驚又怕更多憤怒:“将軍府竟敢藏匿反賊!殿下,顧家這是要反啊……!”
殷明荊并不理會他,理了理肩上被扯亂的外袍,往東宮去:“西瑗待孤一腔真情,孤自然信她并不知情。但将軍府嘛……”
他踏過蓮池邊的水窪,踩碎了遍地月光。
“确是時候整頓一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