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京寸土寸金之地,人來貨往,熱鬧非凡,一架馬車正穿過繁華街市。
清脆鈴聲在車檐響動,車身所用上好的漆紅楠木,鑲金嵌玉,銀紗垂挂,不輸皇親國戚的規格。
這一看,就是将軍府的馬車。
将軍府的大小姐顧西瑗,将來是要嫁給太子的,這是皇城内外都知道的事。
顧将軍戰功赫赫,深得聖心,将軍府比一般王府還要氣派。
膝下兩兒一女,長子顧長意早年随父征戰,功勳卓著;小兒顧骁資質聰慧,将來步入朝堂,亦是國之棟梁。
而長女顧西瑗,自小奉為掌上明珠,甚得皇帝喜愛,時時恩賞,年幼便被指婚東宮,是儲君未立之時,便由天家欽定的準太子妃。
将軍府尊榮至此,本是羨煞旁人。
但近年來,太子殷明荊愈發張狂暴戾,不僅将反對他的朝臣制成人皮風筝,更是手戮兄弟,緻使宮中皇子接二連三夭折。
人人都說,這位嬌貴柔弱的大小姐,在太子手裡恐怕活不過新婚夜。
将軍府與東宮這一樁婚約,也從人人豔羨,變成茶餘飯後的唏噓歎惋。
馬車緩緩停在街邊一大片清涼的綠樹蔭下,珍珠綴嵌的簾幔披着外紗,被纖細的手指撩起一角。
顧西瑗帶着丫鬟小蘋,下了馬車,直奔街邊的老字号白薯攤,熟門熟路買了一包熱乎乎的烤白薯揣着。
她捧着暖乎乎的烤白薯,撕開表面那層烤得焦黃的皮,吹了吹氣,這才心滿意足抿下一口薯泥,香糯軟爛的流蜜頓時融化在唇舌間。
這家烤白薯味道是全雲京最地道的,她隻要出門必會來買。
“想跑?你父兄把你賣到這兒,銀子都收了,早點從了吧!”
旁邊是一間雲京知名的青樓月清閣,此時圍滿了人。
身材壯碩的鸨母正往樓裡拖拽一個姑娘,衆目睽睽下四周指指點點,偏無一人上前。
“啊呀!”不知何處飛來的石子打在腿上,鸨母摔了個四仰八叉,松開了手中拽着的人。
如雲的鬓發松散下來,被拖拽的美人跌在一邊,蒼白的臉上淚水漣漣,難掩碎玉般美麗的眼睛。
婦人吃痛爬起,看半晌沒發現是誰打的她,繼續伸手來拽人。
那美人被揪着頭發往青樓裡拖,衣裳撕得大敞露出如玉的肩頸,無助地擡頭望向人群,盈滿淚光的眼睛裡仿佛盛着粉碎的月色。
“這個人,将軍府要了。”
人群裡走出一名衣飾華貴的侍婢,不等那婦人回應,小蘋已從錦囊裡掏出一錠金子放入她手中:“可還夠?”
周遭嘩然,這才發現将軍府的大小姐也在人群裡。
少女生得白淨嬌小,穿着嫩色襦裙,梳着靈動雙髻,一雙星眸明亮。
和英姿勃發能提劍上馬的父兄不同,一舉一動端莊娴雅,不似武将女兒,更似文家溫養出來的閨閣小姐。
出身将軍府,性情又是标緻的賢良淑德,若不是與皇家定了親,便是這京城求親場上數一數二的香饽饽。
此時“賢良淑德”的顧西瑗站得端正,襦裙垂下淺青色緞帶,手心捏着的一把彈弓早藏進袖子去了。
她乖乖巧巧地站在那裡,無辜而無害地瞧着那淚汪汪的可憐人,小小的個子卻有種不怒而威。
将軍府要人,沒有不給的道理,何況這真金白銀的交易。
鸨母當即撇下人千恩萬謝地捧着金子走了,人群散去,顧西瑗上前解下披風,蓋到有些發抖的漂亮美人身上。
“……”
浸着淚水幹癟的唇瓣嗫喏了一下,修長的指尖顫了顫,緊緊攥住了大小姐的袖角。
“她”擡起頭,濕漉漉的睫毛像清晨懸着露水的嫩芽,眼尾一點淚痣惑人心神,淩亂的鬓發也難掩柔美的姿容。
真是我見尤憐,難怪這鸨母發了癫當街搶人。
“有名兒嗎?”顧西瑗問。
差點被賣掉的美人仰頭看着她,握着袖角搖頭。
顧西瑗垂眸看了看自己懷裡那包熱騰騰的烤白薯,伸手摸小狗一般撫了一下很好摸的黑發:
“就叫阿薯吧。”
買烤白薯的路上撿回來的。
“……”阿薯陰柔的面龐上似乎凝滞了一瞬,像面具裂了一角。
而後眉眼彎彎地向着她笑了,眼含秋水,如雨季裡一線破開烏雲的朦胧月光。
*
時值朝局混亂之際,皇帝年邁多病,宮中諸皇子明争暗鬥。
三皇子殷明荊冊為太子後,持東宮寶印行雷霆手腕,紛亂勢力一應掃清,血灑玉台。
割腕、上吊、毒殺,上位者的手段血腥殘暴,殺雞儆猴。
衆皇子接連隕落,唯六皇子溺斃湖中,未見屍骨,太子仍未放心,大肆派兵全城搜捕,京中人人自危。
将軍府與東宮的聯姻雖未落到紙面,也算闆上釘釘。作為将要送進宮的女兒,顧西瑗要做的隻是靜待閨閣。
時下的雲京面臨大洗牌,太子殘暴,諸多世家大族隕落,作為曾跟随老皇帝南征北戰的老派功臣,将軍府今後的優待與蔭蔽,竟更多得益于這場箭在弦上的聯姻。
這是太子殷明荊拉攏老派勢力的契機,也是全新朝局下将軍府輝煌未來的開始。
馬車在将軍府門前停下,小蘋帶阿薯去廂房安置梳洗,府中仆役迎上來,畢恭畢敬接過顧西瑗解下的披風抱着,殷切問:
“大小姐回了,将軍剛下朝回府,可要前去一見?”
顧西瑗應了一聲,穿過府中綠樹掩映的院落長廊,剛到書房外,就聽見談話聲傳來。
“爹爹,當真要将瑗兒嫁入東宮?”
書房内,少将軍顧長意身材高挑,眉目俊秀,忍不住低聲道:“殷明荊……他就是個瘋子。瑗兒若嫁過去,豈非羊入虎口?”
逆着光,大将軍顧凜之一襲朝服,負手靜立在窗棂前,聽了這話側過刀刻一般線條冷硬的臉龐,冷聲打斷他:“放肆。”
顧長意立時閉嘴了。
室内靜默許久,顧凜之眉緊緊皺着,良久才道:“這樁婚事,乃當年陛下親口定下。無論太子是誰,瑗兒都是欽定的太子妃,陛下金口玉言,豈有悔婚的道理?”
“太子不仁,早激得民怨沸騰,群臣上書。大皇子心懷天下,乃正宮皇後所出,堪作良配。我本想着,若能更換儲君,于國于民皆是好事。”
他頓了一下,臉色變得極為難看。
“沒想到……殷明荊,他竟膽大包天至此,将上書的朝臣剝皮拆骨,制成人皮風筝在宮牆上挂了三日。就在昨日,宮中壓下消息,大皇子薨逝,被太子請入東宮再也沒出來……”
顧長意吃驚道:“他……他敢明目張膽殺皇長兄?!”
那可是皇後留下的唯一嫡皇子,就算皇帝寵愛貴妃,冊三皇子殷明荊為太子,也不該如此嫡庶不分、尊卑颠倒!
“說是心疾突發,且有太醫為證,如今連屍首都不肯交出,又有誰能奈他何。”
顧凜之捏了捏眉心,沉聲道:“如今太子監國,貴妃時時守在陛下身側。大皇子屍骨在前,若此時提出退婚,你可想過将軍府的下場?”
顧西瑗在門外站了片刻,揣着她的烤白薯推門進去,眉眼一彎脆聲道:“哥哥,跟爹爹聊什麼呢,這麼嚴肅?”
她像春天裡的一陣風,帶進來蜜薯的甜香,一瞬間破開了屋内沉悶的氛圍。
顧長意挑眉輕笑,伸手自然地來拿油紙包裡的烤白薯:“府裡什麼吃食沒有,你這小丫頭就好這口,這麼多年都吃不膩。”
顧凜之轉過身來,冷肅的眉眼和緩,擡手便拍在顧長意手背上:“既知你妹妹喜愛,搶什麼?府裡這麼多吃食不夠你吃?”
顧長意捂住拍紅的手背:“……”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