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覺中的卡洛斯深色的利爪幾乎比克裡斯整個腦袋都要大,但祂隻是輕輕地扶着他,以一種極具壓迫性的姿态,居高臨下。冷然、深沉地望着克裡斯的眸。祂那雙不似活物的血色豎瞳裡燒着凄厲的火光,像是扭曲的恨,又像是某種持續數千萬年的仰望。
克裡斯順着祂的目光擡頭看。渺遠的虛空中投影着真正的“冥河之龍”、“破序之始”,他無法理解祂們本來的模樣,卻瞬間被窒息感淹沒。在六翼同八翼的對峙中,他、他的世界,都隻是一粒細小的微塵。
但那條龍仍保有對他的縱容。
祂落于克裡斯身前那億萬分之一的投影将堅硬的龍爪驟然收緊,克裡斯吃痛,神思猛地一沉,無數混亂的感知自他靈魂中剝離。克裡斯駭然驚覺,仿佛來自“破序之始”科拉隆那億萬分之一的意識受卡洛斯逼迫,離開了他的靈魂體。
人類所不能理解的嘯叫聲忽而穿透了整個卡洛斯的地下“神堂”。
虔誠或不虔誠的邪神信徒們自祈禱中回過神來。蒼老的大祭司瞪直了他那雙渾濁的眼睛:“怎麼會,怎麼會……怎麼會失敗!”
慌亂自人群中彌漫開來,儀式的主導者忽而變換了狠厲的神色,撲向石闆上的克裡斯:“他做了什麼,一定是他做了什麼!”
克裡斯本能地咳嗽起來,卻怎麼都咳不出胸口那股莫名的血腥味。思維中一陣黑一陣白,他索性微阖上眸:“我可沒做什麼,你們連自己祭祀的對象都能搞錯,我隻是幫你們糾正錯誤而已。”
“錯誤?怎麼可能,你……”男人近乎咬牙切齒,卻在看清自克裡斯手心飄落的紙張後變了臉色,“這是我主的儀式法陣,你怎麼會……你到底做了什麼!”
“為什麼不聽聽‘鱗蛇’的勸告呢,”克裡斯深呼吸,“中止年祭很難嗎,看看你們頭頂……這場祭儀溝通的對象,還是你們的主‘冥河之龍’卡洛斯嗎?”
圍繞着石闆層層跪拜的邪|教徒從憤怒中回神,茫然地順着克裡斯的話擡頭去看。那副不知出自誰手的雕刻畫似乎比先前更為精細了,八翼的、沒有面容的古神線條分明,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要脫離石壁活過來一般。
領頭的大祭司恍恍然盯着壁畫看了一會,忽然猛地驚醒:“是祂、是祂!祂回來了,祂回來了!”
邪|教徒組成的人群裡,似乎并不是每一位成員都能明白大祭司口中的“祂回來了”,但這不妨礙他們随着主流的“翼骨”法師一起陷入恐慌。克裡斯仍斜躺在地上,欲盡未盡的幻覺讓他的神志有些不太清醒。來自那位屠神者,《布利闵筆記》口中的初代序法師威爾弗雷德的回憶從他靈魂中抽離了,但卡洛斯血色的豎瞳并沒有淡去。“懼怖”的力量慢慢将克裡斯拖入無端的戰栗。好在克裡斯如今的實力已經可以勉強與之對抗了,不至于瞬間堕入瘋狂。
克裡斯知道卡洛斯并非真神,但祂仍如神明般垂眸看他。
狂熱、瘋癫。一種莫名的違和感引起了克裡斯的注意,他想他或許讀懂卡洛斯的眼神了。不同于那種居高臨下的姿态,祂看他仿佛是在仰望……仰望祂的君、祂的父。
爾後,地下“神堂”中形勢陡轉。
沉溺于幻覺後遺症的克裡斯不太能迅速對現實中的驚變做出反應。邪|教徒的逃竄、官方法師的入侵,對立、厮殺,對他而言仿佛都隻發生在一瞬間。
自那雙狂熱的豎瞳上回過神時,克裡斯胸口一痛,本能想要握住猛刺過來的利器。可惜,沒來得及。
他被瞬間釘死在這塊漆黑的石闆上。
“霍朗大人……”跟随霍朗一起進來的弗蘭德沃本地法師們吓了一跳,“您怎麼……”雖然此前克裡斯受到叛廷的韋倫蠱惑,但他畢竟是諾西亞的三王子,自收到他被邪|教徒抓走的消息後,法師團成員日夜不休,就為了找尋他的下落。皇室子弟,無論如何都不應該以這樣的方式死在弗蘭德沃,他們不好向高層交代。
霍朗給了下面的法師一個安撫的眼神,示意他們做好自己手頭的工作,不需要擔心其他。緊接着,這位克裡斯名義上的老師才緩步走上石闆,彎下腰,進而俯身,半蹲在平躺的克裡斯面前,擡手按住他血肉猙獰的傷口。
意識到了霍朗狀态不太正常的幾名高級法師暗中靠了過來,霍朗随意地瞥了他們一眼,并不開口。
克裡斯頭暈目眩,難得有些後悔選擇了這麼一個将自己推入險境的計劃。霍朗的臉在他眼裡被橙黃色的燭火暈染,顯得晦澀、模糊。他有些不合時宜地想,自己從來沒有這麼疼過,也不知道霍朗是從哪撿了把長劍,審判廷的法師們幾乎沒有擅用長劍的,也許它是某個邪|教徒的武器……
好疼啊,比上次的劍傷還要疼。安瑞克、伊利亞,韋倫……他們執行任務時都會受傷,那些傷也是這麼疼嗎?還是說,他會覺得疼隻是因為他被羅德裡格公爵嬌慣壞了。除了物質條件什麼都不提供,也能算嬌慣嗎?或許也算吧,畢竟很多人從小到大什麼都沒有。這樣想想,其實出生在卡斯蒂利亞皇室的他還挺幸運的。就比如說現在,現在……那些小法師、中級法師、高級法師們,不都要因為顧慮他諾西亞三王子的身份,而被迫擔心他的安危嗎?
溫熱粘稠的血液漸漸透過克裡斯的指縫滲出。
克裡斯遲緩地将注意力轉回到俯視着自己的霍朗·奎恩身上。他意識到霍朗剛剛似乎對自己說了句話。
這家夥說:“你教唆韋倫偷了我的東西。”
“有、有嗎?”疼痛使克裡斯從幻覺的後續影響中抽離出來,但也讓克裡斯陷入了新的思維泥淖,胸腔中的血腥味令克裡斯連吐詞的腔調都顯得有些粘稠,“好像、好像是,有這麼、一回事。”
“你害死了韋倫,”霍朗的語氣變得有些古怪,“我本來沒打算嫁禍他。”他将音量壓得很低,以緻于這場對話隻有他們兩個當事人能聽見。
難以言喻的悲憤和憎恨讓克裡斯短暫地擺脫了那種仿佛深入靈魂的痛覺。他猛地一擡手,将尖利的鋒刃刺向霍朗的心髒:“我殺了你!”
“轟隆”一聲,整個地下“神堂”都随即震顫起來。長劍随着克裡斯的暴起穿過他的胸膛,爾後又被克裡斯猛地拔出。失血感讓克裡斯短暫搖晃了下,洶湧的豔色随着他撲向霍朗的動作向石闆傾瀉,彙入那道不起眼的、被人為刻就的符文。
來自舊日的呓語瞬間自卡洛斯的地下“神堂”傳揚開來。以人類所不能理解的方式,弗蘭德沃鎮的天陷入了陰沉。
地面上的奧蒂列特悚然擡頭,看向那輪深黑色的、仿佛被流動着的粘稠液體包裹的,即将西沉的太陽。
——她從未見過的黑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