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什麼?”這種話題節奏反過來被對方主導的情況,在和克裡斯的相處過程中,萊因斯還是第一次遇到,“您說說看?”
在萊因斯原先的印象中,克裡斯隻是一個沉默、内向,甚至有些陰郁,除了代表着“希伯普利”預言的銀發黑瞳和顯赫的出身外,沒什麼其他記憶點的家夥。萊因斯知道克裡斯和安瑞克、伊利亞關系不錯,知道克裡斯在坎德利爾的貴族圈子裡似乎頗受排擠,就連他的親生父親、同胞哥哥以及外祖都對他沒什麼好臉色。但除此之外,就再也沒有更多了。三年前和亞爾林在法穆鎮救下克裡斯的時候,他才對“諾西亞三王子克裡斯·卡斯蒂利亞”這個記憶中模糊的影子有了切實的觀察。那時的克裡斯比他想象中要瘦小單薄,完全不符合萊因斯對貴族子弟的既定印象。但這依然沒能阻止他對克裡斯産生輕微的、刻闆的惡意,畢竟像他們這種窮苦出身的法師,向來跟鼻孔朝天的貴族們合不來。但在離開法穆鎮回坎德利爾的路上,克裡斯主動向他發起的一場談話又很大程度上改變了他對克裡斯的看法。克裡斯比他一開始想象得要純粹,而且善良。于是他對克裡斯生出了一種被霍朗評價為“多餘”的情緒——他開始同情克裡斯。他甚至請求亞爾林幫忙向審判廷隐瞞了克裡斯懂得法術的事。
但毫無疑問的是,今天之前,他印象中的克裡斯一直都是弱小的。哪怕偶然會因為一些意外的發現而意識到克裡斯并不真正“單純”,他也會将一切歸因于卡斯蒂利亞家族的遺傳。
這還是萊因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克裡斯,鋒芒畢露、氣勢絲毫不輸他這個審判廷大法師的克裡斯,真正能讓人感受到諾西亞三王子這個身份壓迫性的克裡斯。這很新鮮。
克裡斯漫不經心地将目光投向了左前方的花瓶,那裡的插花已經幹枯了好些天了:“有人告訴我說,但凡是到了一定層次的法師,他們所真正追求的東西絕不可能是權勢與财富。但審判廷内還是存在黨争,所以霍朗大人和戴納大人争奪的應該不是廷内實權,或者說不僅僅是廷内實權。這也就能解釋我一直以來的一個疑惑——各地審判廷平時向來由各教區的法師團獨立自治,霍朗和戴納相争,即便分出勝負,也隻是赢得了個微乎極微的,在坎德利爾教區的話語權而已。這顯得他們的争鬥十分愚蠢、可笑,而參與進來的其他人也個個都是傻子。後來,有些事情給我提供了一個新的思路,法師之上應該還存在着一些更強大的存在。所以我猜,戴納大人和霍朗大人所要争奪的,大概是通往那種可能性的路徑。”
饒是已經對克裡斯的轉變适應了不少,萊因斯還是為克裡斯給出的這條分析而露出了震驚的表情。
“你、你怎麼……”好一會,萊因斯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怎麼會知道這個?”
“猜的,”克裡斯随口敷衍了一句,又接上剛才的話題繼續,“萊因斯大人雖然職級比霍朗和戴納二人要低,但法術水平卻和他們持平,幾乎已經到了法師能到的‘頂’,您會追随霍朗,這證明您認為您和霍朗在很大程度上是目的一緻的。當然,也不排除您對霍朗大人感情深厚的可能性。但您剛剛親口問過我的‘目的’,所以我想您即便再怎麼重感情,也脫離不了目的性導向的行為模式。”
萊因斯陷入了沉默。
克裡斯卻沒有停下他的推導:“但是這中間又有一個很大的問題,我怎麼想都想不通超越‘法師’之存在的方法到底怎麼樣才能和在廷内發動黨争的必要性扯上關聯。不過還好,戴納·勞倫斯大人主動找我談話,為我解開了這個困惑。兩位榮譽大法師之上,審判廷内還有一個始終不曾露面的‘首席’。很大的可能性是,‘首席’這個位置和超越‘法師’存在的方法相關聯,霍朗和戴納認為在廷内制造黨争,洗牌法師們的職級位次,他們就有機會将那位‘首席’踹下來,取而代之。我猜得對嗎,萊因斯大人?”
萊因斯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好一會才沉聲回答:“是。隻有一點不那麼準确。”
“哪一點?”克裡斯虛心請教。
“我再進一步的想法并不強烈,”萊因斯的目光在瞬間的複雜後又變得坦然,像是因為被克裡斯徹底戳破了堅守的秘密,所以終于能放松精神,好好享受一次難得的閑适了,“我隻是希望能在有生之年擺脫一些東西的枷鎖,好讓我死的時候别變得太難看。”
克裡斯愣了一下,無端想起了那隻由安瑞克轉化而來的黑袍怪物。
“克裡斯殿下,您不知道,”萊因斯的眼底一片平靜,可仔細看去,似乎又暗含着深沉的絕望,像是那種人在知道了某種慘烈而無可挽回的真相後所會出現的死寂,“法師的結局注定是‘不得好死’,沒有人可以例外。”
“您,”克裡斯覺得自己應該安慰萊因斯兩句,卻又半天組織不出語言,“可、可您也是難得的天才法師了,也許不用這麼悲觀。”
“天才?”這是克裡斯第一次在一個人的語氣中聽到如此複雜的諷刺意味,“我才不是天才,真正的天才都不在審判廷裡,他們在地底下——不是黃土埋骨,就是成了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