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禮的手機在口袋裡震,很短促一下。她沒去看,視線緊随一步步走到露台最遠處,被盧俞他們簇擁着站在中央的謝安青——朦胧月色将她打磨深沉,解開的扣子讓她别具魅力,冷淡長相則在這一秒顯得她生人勿進,但一開口,聲音依舊風平浪靜:“我拍照不好看,就不去拉低整體顔值了。”
盧俞:“怎麼可能!我這輩子要能有你這張臉,做夢都會笑醒。”
謝安青:“拍照真不好看。”
盧俞失望:“就一張,一張也不行嗎?”
謝安青:“散了吧,明天還有正事。”
謝安青的拒絕不直白但直接,衆人隻能作罷,意猶未盡地應了聲,相互攙扶着往下走。
謝安青是今晚唯一一個沒喝酒的,不放心他們自己回,遂讓他們在門口坐着,自己送完一撥再送另一波,最後回來已經快十二點。
屋裡靜悄悄的,沒有燈,沒有聲,隻剩院裡的蟬鳴還在繼續。
謝安青快速收拾了露台的殘局,清理好廚房,在淩晨一點走進衛生間。
裡面還殘留着淡淡的水汽,毫無疑問是陳禮洗澡留下的,潮濕寂靜,牆壁上挂滿了墜落的水痕。
謝安青被沉甸甸的濕氣包裹,握着門把站了一會兒走進衛生間,和往常一樣開着門脫衣服。
大片的光從裡面投出來,鋪向連廊。
謝安青站在花灑下,身體很快被澆透。她伸手擠了點洗發露抹在頭上,一點一點往下揉,揉到發尾時目光一頓,看見了手背上的創可貼。
防水的。
洗完澡還能繼續貼。
但謝安青面無表情地看了幾秒後,撇開泡沫把創可貼撕下來,扔進了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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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六點,天邊剛剛泛起魚肚白,謝安青就接到了駐村幹部山佳的電話:“書記,鳴玉婆想趁天涼快把地澆了,但電閘推上去之後水泵一點反應都沒有。這問題應該找誰?”
山佳是六月初被分配過來的,村裡很多事情還不清楚,謝安青聽言掀開被子說:“找我。我最多二十分鐘過去。”
山佳:“好。”
謝安青簡單洗了個臉,騎着自行車往過趕,到那兒之後發現是保險絲燒了。
好在她随身帶着的工具箱裡就有備用保險。
謝安青熟練地換上,開了水泵,順便和山佳一起幫忙澆地。鳴玉婆已經八十多了,子女都在外地務工,她一個人幹不了修田埂改水道的重活。
謝安青忙完回來的時候,村子已經熱鬧起來了,小孩子在路上追逐嬉鬧,貓貓狗狗上蹿下跳,老人們搖着蒲扇坐在門口,慈祥寵愛的目光緊緊追随着自家的孩子和貓狗。
剛鬧過離婚的張桂芬也在門口坐着,看起來有些寂寥。
她的孩子,她孩子的孩子都和鳴玉婆的孩子一樣,在城裡務工。
這裡八成以上的年輕人都常年背井離鄉,留下老人和小孩靠寂寞度日。
很無聊。
張桂芬就和往常一樣,力求完美式地指揮爺爺伺候養在石槽的藍雪花,以此打發時間。
“婆,爺。”謝安青在門口停車,和兩人打招呼。
兩人同時應了一聲,張桂芬說:“怎麼一大早就出去了?”
謝安青:“水泵壞了,過去看一下。”
張桂芬扇着扇子搖頭:“這一村人離了你可怎麼辦。”
“說的是,”爺爺把鏟子往旁邊一放,扶着腿站起來說,“爺正好有個事想找你幫忙。”
謝安青:“您說。”
爺爺擡頭,指着低矮門樓下的燈泡說:“昨天開着開着突然就不亮了。你也知道你婆這人怕安靜,晚上老喜歡坐門口聽别人家院裡傳出來的那點孩子聲。沒燈晴天還行,咱這兒月亮亮,照着走怎麼都不會走錯,但要是陰天,你婆指不定磕哪兒,摔哪兒。她都快七十的人了,折騰不起。”
爺爺說:“你今天要是有空趕緊給看看,不然你婆晚上聽不到别人家裡的聲兒,肯定得看着自家孫女的照片抹眼淚。”
爺爺說完後,謝安青轉頭看了眼坐在門墩上的張桂芬。她搖着扇子,臉上笑眯眯的,絲毫沒有心事被揭穿的尴尬和惱怒,而是說:“小孩子的聲音脆,好聽。”
謝安青喉頭一緊,握緊了車把手。
是他們村兩委還不夠努力。
如果他們有足夠的辦法和能力提升村裡的經濟發展,就不會有那麼多人出去打工,不會留下那麼多人寂寞的老人和缺少陪伴的孩子。
謝安青把車停在路邊,過去看電燈。
“燈泡壞了,晚點我拿個新的過來換上。”
“不是線路問題就簡單,一會兒讓你爺去買,你别跑了。”
“沒事,村部有閑置的燈泡。”
“那行,辛苦你了。”
“小事。”
謝安青順手幫爺爺把營養土加進石槽裡,才洗了手準備離開。擡頭看見不遠處二樓被推開的一扇窗,她壓在腳踏上的力道重了一瞬,整個人感覺變了。
張桂芬以為出了什麼事,想問。
聲音發出來之前,謝安青轉頭過來說:“婆,最遲後年年底,您就可以問謝寬和謝靜願不願帶着孩子回來發展。”
張桂芬愣住,快速和爺爺對視一眼,像是沒聽懂。
謝安青說:“我已經找到能幫我們把東西賣出去的人了。東西能賣出去,我們就能賺到錢,有錢就不用等縣裡遙遙無期的指标。我們可以自己修路。路一修,外面的人就可以進來看您和爺爺做龔扇的手藝,買你們的扇子,到時謝寬和謝靜給你們打下手,學手藝,掙得一定比外面多。”
掙得多就不用再出去打工。
不出去,就不會有人坐在自家門口,聽别人家的歡聲笑語;
不出去,就不會有人強行被帶走,怎麼都回不來;
不出去,就不會有人拼命去找,卻沒走過七月的暴雨。
謝安青死死扣着車把,耳邊轟隆的驚雷一聲接着一聲。
張桂芬依然愣着,直到爺爺過來提醒她,她的嘴才一動,眼眶倏地就濕了:“唉好,婆等你通知。你一開口,婆馬上就打電話叫他們回來。”
謝安青沒說話,被轟隆聲驅趕着快速騎車離開。進門前遇到逗國慶的謝槐夏,她脆生生地喊了句“小姨”,說:“愛你呦!”
謝安青耳邊的雷聲蓦地就停了,身體迅速輕下來,她趴在車頭上扯了朵波斯菊扔向謝槐夏:“一直愛我?”
謝槐夏想都不想:“一直!”
謝安青:“我不好也愛我?”
謝槐夏:“對!不對!小姨你怎麼可能不好!你最好!”
謝安青自嘲般笑了聲,已經壓得很低的肩膀繼續下沉,然後直起身體說:“記得你說過的話。”
謝槐夏點頭如搗蒜,惹得就住斜對門的張桂芬樂不可支,頓時更想自己那個遠在千裡之外的孫女。
謝安青看着她,心裡對後年年底這個時間其實沒有十足的把握,但人變老的速度永遠不會因為她沒把握就網開一面,那她就隻能回頭來逼自己——兩年半,不行也得行。
那對陳禮,這個能幫他們把東西賣出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