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上首的皇帝眼裡起不來一絲波瀾,心裡止不住地冷笑。
但面上卻表現得極為無奈,語氣緩和道:“貴妃啊——宋玉是朕幼女,朕又怎會忍心将她送往真國——那虎豹豺狼之地呢?”
“和親之事,是滿朝文武共同商議上奏給朕的,朕有什麼辦法呢?那真國更是指明要皇家公主,朕乃一國之君,天下人之表率,難道朕為了一己之私,要公然挑起兩國戰争不成?”
“陛下——”王貴妃面上未見慌亂,手捧心哀聲道:“玉兒是臣妾的心頭肉,是臣妾唯一的孩子。妾身并不是為難陛下,更無徇私之意,隻是和親之路甚遠,妾怕玉兒熬不過……”
“陛下亦知曉,玉兒不足月産下,自幼體弱多病,湯藥喂着長大。若是和親路上突發惡疾,不幸……豈不是會壞了大事?!”
皇帝無聲嗤笑,哪能不明白貴妃話裡的威脅。
和親公主病死在和親路上,屆時不止是靖國皇帝臉上沒光。更甚者,破壞兩國和平局面也說不定。
皇帝相信貴妃有實力?
不,是相信王家絕對有實力偷龍換鳳,瞞天過海。
想是如此想,皇帝卻故作面帶愁容,歎息道:“是啊,朕還記得,玉兒兒時總不肯喝藥,非要朕陪着才聽話。轉眼過去,玉兒都要嫁人了——”
正說着,宮人禀告道:“陛下,郡主來了。”
皇帝眼裡閃過幾分喜悅之色,樂得輕松些,遂又恢複一臉沉重悲傷的神情,擺了擺手,示意她進來。
宋妤竹緩緩而入,察覺到殿内氣氛不對勁。
其實早在宮人領她于門外候着時,就已聽見了皇帝與貴妃的談話。
按道理,貴妃為宋玉和親一事來求皇帝,皇帝自是不肯的。
——皇帝對宋玉向來不管不問,怎會為了貴妃一人所言而改變主意?
然而……
宋妤竹卻發現貴妃十分從容淡定,仿佛對宋玉和親一事不在乎。
以她多年了解貴妃的性子,這根本不可能。
除非……
她很有把握宋玉不會成為和親公主!
皇舅舅的态度也同樣奇怪,居然面露難色,似乎有些猶豫不決。
宋妤竹左眼皮猛跳了跳,心高高懸起,頗為忐忑不安。
自上回有完顔哈爾的保證後,靈姐姐的婚事暫且擱置下來。
可誰又知對方會不會臨時變卦,為了更大的利益而違背幾句不痛不癢的話呢?
宋妤竹不敢賭。
“皇舅舅,某些意圖不軌的小人企圖在暗中謀害我,請您為妤竹做主!”
“砰”地一聲響,宋妤竹猛地跪立在地,雙手托起證物高舉于頭頂。
其餘的話也不再多說了。
皇帝喚人取來證物,仔細研讀了一通,擰着眉問道:“這些可當真?”
“除了這些證物,妤竹還有人證正在宮外候着,等待您的召喚。”
皇帝頓時氣得臉色鐵青,連連拍了好幾下桌子,提高嗓音:“王貴妃,看看你養的好女兒!竟敢做出有損皇家顔面之事!好!真是好極了!!”
王貴妃感到意外,滿臉無辜欲替女兒辯解。
高公公卻已将證物陳列在她面前,待她看完後即刻收了起來。
貴妃明顯有些慌了,口不擇言道:“陛下,一定是有人要陷害玉兒!玉兒還小,定是遭人诓騙,才會留下這等顯眼的……”
“宋玉乃朕幼女,靖國尊貴的公主殿下。外祖父乃當朝王首相,權傾朝野。母親乃後宮之首的貴妃娘娘,協理六宮之事。你倒是說說,舉朝上下,誰有這個膽量敢诓騙她?!”
皇帝脫口而出的話如狂風暴雨、閃電雷鳴,精确地劈中了貴妃的天靈蓋,掀翻了她的整個世界。
王昭容面色瞬時慘白一片,精緻的妝容也遮不住灰敗的臉色。
她不傻,立即明白了其中的彎彎繞繞。
是啊,除了王家,還有誰敢有這種心思敢動她的女兒?!
她突然清醒過來,或許早在和親一事上,王家就已心存惡意,決定用她的女兒來獻祭。
屆時,衆人會高贊王家大義,為兩國和平舍己為人。
可到頭來,犧牲的……隻有她的女兒。
王昭容咬緊牙關,滿腔的怒火往上升騰,憋得胸口發疼不已。
她極力警告自己不可在人前落淚。
一股腥甜忽而漫上喉嚨,又被她生生咽下去了。
宋妤竹望向王昭容,此刻的她再也沒有平日裡那般高貴昂揚,俯首看衆生的姿态,有的隻有不甘與落寞。
王昭容卸去層層僞裝,露出真實面目,冷硬直視皇帝道:“陛下,一切已無轉圜之地了嗎?”
“倘若此事張揚出去,你以為宋玉能逃過和親嗎?!”
皇帝像是失去了耐心,懶得同她多說一句,下了決定道:“事已至此,朕便不再過多計較了,此事就當揭過,誰也不準再提。玉兒此次嫁去真國,也别受了委屈,讓她風風光光從宮裡出嫁吧。”
“後宮之事向來由你負責,該你操心的事亦不少,你回去吧。”
皇帝輕描淡寫的幾句話,毀滅了王昭容眼裡僅存的最後一絲希望。
聖旨已下,一切真的再無轉圜之地了。
王昭容心笑自己真傻,居然求到了宋允跟前?!
她早知宋允是一個薄情寡義、自私自利之人啊……
“十幾年了,我為您打理後宮之事已有十幾年了,您視元皇後為妻子,當衆駁斥百官請命立我為後,使我顔面盡失,我心中并無怨言。可是……您怎麼能将玉兒,将我的命從我身邊搶走呢。”
王昭容欲起身,無奈身邊無人攙扶,隻得狼狽地雙手撐地站了起來,眼神狠厲地盯着宋允道:“我和玉兒在你的心裡,恐怕連條狗都不如吧!還冠冕堂皇說什麼?真國要皇家公主??笑話,真是個笑話!”
宋妤竹見皇帝變了臉色,連忙出聲阻止道:“王貴妃,陛下面前當謹言慎行。”
此話一出,王昭容當即轉過頭凝視宋妤竹,尖而長的翡翠護指指向她道:“皇家公主莫非隻剩玉兒一人嗎?!”
“她宋妤竹難道不是皇家公主嗎?!她可是你興師動衆昭告天下,隻為了阻止小小的流言,聲稱她為皇帝養女,她怎麼就不能嫁?!非要我的玉兒嫁去!”
“宋允!你的心從始至終都是偏的,我早已看透你的為人!”
“夠了!”皇帝臉色陰沉,一反常态向貴妃解釋道:“小竹是朕手把手帶大的孩子,就說她母親,有朕為她操的心多嗎?雖說是朕的外甥女,可朕待她如親子。”
皇帝幽幽地歎了一口氣,“——朕已經失去了太子,經不起多番折騰了。”
短短的幾句話,卻令在場所有人霎時噤聲。
台下宋妤竹和王昭容臉色微變。
——太子的地位何其尊貴!
太子宋景時乃嫡長子,自幼聰慧過人,為人仁德,處事公正,深受百姓愛戴。
在皇帝的衆多皇子公主中,無人能夠得上他一根手指。
宋景時出身亦不同凡響,外家乃手握重兵的元家,常年鎮守燕雲十六州,衆世家無人敢輕視。
可謂是,宋景時能成為太子是人心所向,地位牢不可破,無人能撼動。
此刻,皇帝将宋妤竹比作親子,又将她和已逝多年的太子相提并論……
“哈哈哈,不曾想,竟是我醜人多作怪。”王昭容大笑道,眼淚不自覺流了下來,“到頭來,隻有我們母女倆裡外不是人……是宋家和王家的犧牲品!!”
“來人,将貴妃送回宮。”皇帝揉了揉眉心,喚人将她帶下去。
宋妤竹恍惚良久,聽見這聲響才回過神來。
方才皇帝的一番話,說真的……很難形容她如今的心情。
——似乎琢磨出一絲古怪,卻又好似合情合理。
扪心自問,皇舅舅待她好嗎?
自是好的,她所擁有的一切皆是來自台上的君王,無論是衣食住行、冠之皇姓,還是教導言行,統統都是皇舅舅賜予的。
皇舅舅教會她許多處事的本領,放權讓她統領陸家莊,放錢讓她掌管酒樓生意。
可以說,沒有皇舅舅,就沒有宋妤竹的今天。
且不說其他,就數皇舅舅的親身兒子宋衍之手中的權勢,可一點都比不上她。
…可若是将她視為親子?
宋妤竹苦笑着搖搖頭,倒也不盡然吧。
她不貪心,隻盼今生能夠好聚好散,回報他給予的恩情。
——前世未能将皇舅舅救出牢獄一事,已經成為她心裡一根刺,紮得生疼。
……卻再也無法挽回了。
循着出宮的禦道走去,好巧不巧碰上了迎面而來的顧立。
宋妤竹正欲上前問他要作甚,誰知竟被他先聲奪人,問道:“要回去了?”
她點了點頭,微微啟唇欲道,卻又被他打斷了,問道:“正好我也回去,一起?”
宋妤竹:“……”隻能應和。
“我瞧你眼下青黑,可是夜裡睡得不好?”顧立不待她回應,接着溫聲勸告道:“今早小月同我說,你時常忙事情至深夜,也該好好愛惜自己的身子才是。”
顧立隻字不提昨夜發生的事。
仿佛不曾知曉一般。
話音剛落,顧立便轉過眼,掀起眼簾,靜默着觀察她臉上的反應。
他不知道她是否記得夜裡的事情,于是隻能小心試探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