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張令人見之難忘的臉,謝瀾安凝目,完完全全認清了他。
骨相淩峻到足以割傷造化,眉眼又秾麗到足以驚豔神靈,所以謝瀾安才會覺得,他應是天人偶谪,而不屬于人間。
謝瀾安聲音不穩:“先生是誰?”
膚色比衣色還白的男子掙出手,瞳色比墨色還深的眼裡,沉着一淵靜寂的海,看向這名陌生女郎。
她溯流風而來,仙姿佚貌,潇灑無邪,與滿座的衣香鬓影格外不同,好似神女下凡來渡人間苦厄。
可神仙不渡他這樣卑賤的人。
光陰仿佛在這個瞬間慢下,煙花凝住,星漢倒懸,一個司花小婢倏而低呼:“昙花開了!”
春月之下,傘面大的花心驚鴻一綻,美得動魄,可是已經沒有人在乎什麼昙花,“謝瀾安剛剛叫他什麼?先生……她豈可稱一個奴隸先生!”
楚清鸢在謝瀾安身後,維持着舉卷的姿勢,手腳冰冷。
當看清那個奴人的長相,他眼下肌肉不受控制地一搐,腦中迸出一句話:
粗衣麻布不掩天姿國色。
可長得再好也不過是個身份卑低的下人,謝瀾安怎會是色令智昏之人?
許多賓客臉色莫名地起身,郗符頭皮都麻了:謝含靈的劍走偏鋒還有完沒完,她春日宴上的事不會重演吧!
庾洛神臉色霜寒,忍氣笑了一聲,眼中露出殘忍的光,瞥向那白衣,“還不告訴謝娘子,你叫什麼名字?”
謝瀾安眼睛隻看他,随手從這小郎君手裡挖出酒壺,抛到地上。
悶然一聲響,驚動男子抿成一條直線的仰月唇。
他啟唇,又咬緊,在這些達官貴人居高臨下的審視與玩味中,神色淡得像炎日之下的雪,帶着一種自厭的平靜。
他閉了閉眼,說:“胤,衰奴。”
衰者至晦,奴者至賤。麻衣芒履,将他襯得蒼白單薄。
這個名字,與這張臉形成一種極緻的反差。周遭嗤笑,仿佛在說果然如此。
謝瀾安卻蓦地松開長眉。
他的音色十分特别,不是尋常男子的低沉,帶着種容緩蘊藉的味道,清澈流珠,如訴如慕,和她記憶裡一模一樣。
原來前世真的有人為她收過屍。
她并未曝屍荒野,被秃鹫啄食。
允霜從方才主子起身時,便離席去找庾氏管事逼問情況,回來對謝瀾安輕語:
“主子,問清楚了,此人是西城羊腸巷的一個挽郎,契籍是雜戶,不是庾府家奴。仿佛被庾二小姐相中,卻不知怎的沒得手,便百般折騰他……”
倉促之下隻能打聽到這些,允霜還不好說太細,恐污主子耳朵。
謝瀾安卻心想,挽郎、收屍、會唱挽歌,都串起來了。
失神隻在一瞬,她詫異地揚聲,說得筵上皆聞:“那不就是逼良人為奴?如此恃強淩弱,該不會是我謝氏子弟所為吧!”
庾洛神怒色勃然:“謝娘子,今日我好心款待你,你别得寸——”
“胤郎君,”謝瀾安眼波明媚,整個夜晚,抑或重生以來的整個春天,她這一笑最開懷,“相請不如偶遇,你若不棄,不如到我府上做一做客?”
胤衰奴濃密的睫毛深深一簌。
他垂着眼,鼻梁挺拔,漆黑的睫梢卻柔軟地曲翹着。謝瀾安這才發現,他一個男人的嘴唇竟是粉色的。
這就難怪。
庾洛神愣在原地,她今日叫人捉了胤衰奴來席上,原本是想就他的身份,辱一辱故作清高的謝瀾安,卻沒想到謝瀾安敢跟她搶人!
謝策皺眉起身。
郗符已經忍受不了,腳步生風地過來抓住謝瀾安的胳膊,壓低嗓音:
“胡鬧也要有限度!庾二是個什麼名聲,你從她這裡帶走這人,就真說不清了。你想證明自己不在意世俗眼光,想劍走偏鋒,出人意表,可士庶天淵謝含靈!士庶天隔,一貴一賤,金陵的王孫貴胄不會高看你,更不會理解你!”
謝瀾安無動于衷,就在這時,胤衰奴嗫動唇角,吐出幾個沙啞的字音。
他說:“我不是奴。”
這不是那個為她舒吟清歌着“仲秋之長夜兮,晦明若歲;魂一夕而九逝,月與列星”的天籁嗓音,而是委折在喉嚨裡,低澀屈辱的悲鳴。
謝瀾安眉心下壓,戾氣叢生:“松開爪子,謝含靈行事,須讓别人理解?胤郎君,請。”
“我看誰敢帶他走?”庾洛神終于回神,好個謝瀾安,果然不是真心要給姑母當牛做馬的,筵席還沒散,她就要反了!
她發令:“來人,把這賤奴給我扣住!”
謝瀾安寒寒一笑,“肖護軍何在!”
她今夜赴宴帶了肖浪,收下這枚爪牙的作用在此刻顯現。京畿六營,骁騎、遊擊、虎贲、冘從四營都歸太後控制,肖浪身為骁騎營護軍,太後是他舊主,庾洛神便是他半個主子。可謝瀾安是他新主,若今夜他倒戈相向,謝瀾安便能名正言順地退掉他。
她還有自己的私衛守在園外。
若不然,庾洛神暗戳戳了一晚上想打在她臉上的巴掌,可就要物歸原主了。
胤衰奴看着擋在身前的身影,木黑的眼珠沉着幾縷烏光。
一陣铠履聲響,肖浪帶人入園。肖浪不愧是京畿護軍,分析得清形勢,隻猶豫一瞬,便向庾洛神抱拳:“二小姐,在其位忠其主,對不住了。”
“你!”庾洛神氣噎。
楚清鸢眼睜睜看着謝瀾安帶着那個麻衣郎,頭也不回地撤出斯羽園。
一出園門,便有謝氏府兵接應,庾洛神有心追究,已是無可奈何。
新月躲在雲紗後,暗夜的穹霄上散落着零星的煙花,光線明晦交織,爍在衆人眼底。謝策一出來便輕喝:“含靈!”
兩個貴女在太後娘娘的宴會上争搶一個小倌,傳出去是好玩的?
折蘭音輕拉丈夫的袖角。
阮伏鲸馬上道:“她愛幹什麼就幹什麼,你兇她做什麼?”
謝策被頂得噎氣。
“阿兄别罵,這個人我一定要帶走的。”
謝瀾安轉臉,隻見失去了明燈的照耀,那張絕色逼人的臉上隻剩一雙眼睛寒亮如星,讓人看得分明。
她方欲語,胤衰奴垂眼說:“放我回去。”
正嚴陣以待卡着園門的玄白呼吸一窒,這人是不是不識好歹?
“我曉得。”謝瀾安仍舊一副雲淡風輕的氣度,眉宇卻染了霜寒。她今夜很高興,也很不高興,“你不情願,庾洛神必是拿家人脅迫于你,你家住何處,我派人保護他們。”
胤衰奴一霎擡眼。
“不信?一條街巷三十戶,一百人盡夠了,郎君若不放心,二百人我也調得出。”謝瀾安從始至終沒與他客氣,語氣像和老熟人叙舊,“郎君的親朋我幫你護着,但今夜你得跟我走。就這麼回去,不想活到明天了麼?”
庾洛神的心性她了解,得不到的心愛物甯可毀掉。
人命又如何?對這種人來說,人命才是最不值錢。
倒湧胸腔的怒被謝瀾安一點點按了回去,她神色安靜,等胤衰奴答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