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月驚然回眸。
葉停舟瞳孔微沉,視線越過疏月,徑直落在謝尋微身上,他冷冷道:“如若不速之客也算客的話,那麼我倒不妨隔岸觀火。”
/
傩舞一事被安排在溪谷山莊北側的“妙音樓”,此樓坐北朝南設在湖中,黛瓦結頂飛檐高翹,上下共分兩層,東西南北均有木橋連接。
底層築半牆,前後相隔,牆後想來是供戲子更換行裝之處。而牆前懸匾“仙歌雲遏”四字,左右兩側乃是一副楹聯,上聯道:“八千觞秋月春風盡消磨蝴蝶夢中琵琶弦上。”下聯為:“百五副金樽檀闆都付與桃花扇底燕子燈前。”此便是戲子登台唱戲之地了。[1]
看客們的坐席不在湖中,而在岸畔,設有石桌石凳十數餘,同戲台尚有一段距離。據葉停舟所述,将看台與戲台分隔而設,即能使戲子們曲聲缥缈更具意境,又能供看客們觀景交談,不至于相互打擾。
若是尋常時分,在此處品茗聽戲當是一樁雅事,隻是今日落雨且雨勢一時半會兒并無衰退之意,難免失趣。
彭老大同李大、李二三人在戲台上架起木頭,點了三次火,三次都叫雨水給澆熄了去。
雨絲細密,視線受阻,李二望着白雨跳珠的湖面忍不住打了個寒噤:“老大,我看這地方、這大雨,都忒邪門了點,今兒這火怕是生不着了,要不咱和莊主商量商量……改日再來?”
此話一出,彭老大的脊背明顯僵了一瞬,他擡起手用袖子抹了一下刮到臉上的雨水,順勢揚起頭眯起眼,依言望了望天。
悶雷滾滾,大雨頗有吞天之勢。
白珠串成線,無止境般毫不停歇,嘩啦啦地順着飛檐往下淌,整個湖面都籠罩在雨氣裡,彭老大甚至不确定岸上看客待會兒是否看得清戲台子。
李二登時便會意其心中所想,又開口勸道:“雖說這葉莊主差人提前算了日子,确是吉日吉時不錯,但天有不測風雲,誰能想到今夜有這般大雨。依我看,我們現在就去找那什麼月姑娘,看看這傩戲能不能換個日子,況且這葉小姐病了才一日兩日,便是再多上一日……”
話尚未畢,一道驚雷劈下,吓得李二心也跟着直突突,他下意識往戲台子裡頭躲了躲,聲也越發小了,“哎呦,老大你瞧這天……”
彭老大沒說話,李大攏着一盞風燈摸上台來,他望着天色也不由得皺起了眉,低聲喃喃道:“越昭怎麼還沒回來,是不是雨太大迷了路?這莊子挺大的,路也彎彎繞繞不甚好走……”
彭老大這才想起越昭,他倏地停下手裡的活兒,按了按隐隐作痛的膝骨,扭頭朝不遠處喊道:“四娘,眼下什麼時辰了?可看見越昭了?”
四娘正在畫牆後翻找面具,她蹲在大大小小的幾個木箱子前反複擺弄裡頭的物件,聞聲才朝外探了探頭,揚聲答道:“這大雨,鬼知道什麼時辰。越昭?沒看見,那小子還沒回來?怕不是見這莊子哪哪都好,趁着機會樂得躲清閑去了。”
杏香停下撥弦的手,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四娘,猶豫再三才輕聲細語道:“想來已是戌正時分了,方才我隐約聽見钲聲了……越昭他、他不是那樣的人……”她本就聲如蚊蠅,刻下更是越說聲越小了,尾音幾字甚至還蓋不過瀝瀝雨聲。
四娘忍不住朝她翻了個白眼,又轉過頭朝牆外高聲喊道:“戌正!戌正!方才沒聽見钲聲嗎?叫雨淋得個個都聾了不成?”
彭老大幾人對視一眼,都心照不宣地低下頭,默不作聲了。
謝尋微是跟在疏月身後,同織雲一左一右撐着傘、扶着葉秋棠來的,葉停舟則又戴上面罩跟在三人後面,松雪齋離妙音台不算太遠,幾人行不多時便來到湖邊。
刻下雨勢愈大,加之夜色濃深,隻見水霧缭繞、風燭缈然,腳下尺許石徑好似也時深時淺凹凸不平,至于湖中樓閣亭台,也隻堪見飛檐一角了。
幾人匿身于竹柄傘下,順着傘沿朝湖中央望去,湖面任由雨珠亂打、水汽缭繞,湖與天與亭連成一派墨色,縱是望上一眼也難免心驚。
幾人來到湖畔,早有侍從在此等候,連兼着常年行走在葉莊主身側的老管家劉福也來了,疏月當即朝謝尋微等人使了個眼色,先前一步,朝他施上一禮,喚一聲“見過劉管家。”
謝尋微見狀便像模像樣照學不誤。
眼下她披上溪谷山莊獨有的忍冬紋藍衫,又有織雲給她重新梳了的發髻,不細看樣貌,幾乎同旁的藍衫侍女别無二緻了。
劉福擡起傘,笑着點點頭算作示意,引着幾人看席走去。
謝尋微留意此人約摸年過六旬,身形已微微佝偻向前,但撐傘的手和邁步的腳卻十分穩健,甚至稱之為“輕盈”亦不算過,想必也是練家子出身。
她想到方才同疏月拆招已見識過她的拂穴功夫,眼下一看這劉管家下盤極穩,便心知這位也定非泛泛之輩,不由得暗暗叫苦。
先前隻知溪谷山莊乃是茶莊,關乎此山莊憑何立足紮根,她僅想了朝堂勢力作靠,如今看來,此處想必定也與江湖勢力有些瓜葛,實是卧虎藏龍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