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怔忡了一瞬,将視線輕移,隻敢去看她耳廓,旋即他嗤笑一聲:“我說要你報恩了?别自作多情。他日、他日,總是他日,今日不行麼?倒不如先叫一聲恩公來聽聽?”
謝尋微或是也察覺到了什麼,又将掀起的羽睫垂下了,沉默一息,她忽地問道:“我叫阿菩,一樹一菩提的菩字,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嗎?恩公。”
末尾這“恩公”二字落入耳中,倒叫少年不知所措了,他本就是随口一說,權當一句玩笑話,誰知她竟當真了。
他尴尬地支支吾吾了半晌,低頭見她半張臉藏在鬥笠裡,隻露出經霜凍果似的鼻尖,和薄胎粉釉般的淡色唇。
--雨紗帳下,她分明就在眼前,卻如同古畫中的遠山,叫人怎麼也瞧不真切。
少年靜默了一會兒,聲線依舊清冽:“我叫薛楚。”
薛楚。
謝尋微呆愣了一瞬。
似乎在哪聽過這個名字。
薛楚登時心領神會,目色冷了冷,擡手敲了敲她的鬥笠邊沿,“驚訝什麼,當乞丐的就不能有名有姓?誰是生下來就做這一行的……”
謝尋微連忙擺手:“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我隻是從前好像聽過這個名字,但又一時想不起來。”
薛楚神情一滞,面上變化轉瞬即逝,旋即道:“想不起便别再想了,随我來。”
謝尋微輕“嗯”一聲,快步跟了上去。
木闆門吱吱呀呀的顫了幾顫,謝尋微甫一進内,便聞見一股潮濕的木頭味。
小屋或許稱不上“屋”之一字,比之尋常人家的廂房不知小了幾倍,屋内陳設更是極為簡陋,謝尋微忍不住左右打量一番。
屋僅一室,且屋内無桌無椅,隻有一張竹編小榻緊靠在窗側,榻尾擺了一張小幾便算作桌案了,小幾上擺着一個簡陋的石頭燈台,上面插着一根紅蠟,刻下已經熄了,周圍淌着的蠟油都依着石台上的凹槽留到一個小盤裡。桌上有竹做的筆杆,但卻不見書冊,想必是有心者怕無人在家時叫人盜走,故而收了去。
竹榻另一邊摞放着一方枕頭和一張疊得方方正正的灰撲撲的被子塊兒,被子上打着幾處摞疊的補丁,但卻漿洗得幹幹淨淨,俨然是長期居住于此的習慣。
屋中央放了一個土胚的小火爐,裡頭的木材還沒燒盡,冒着微微的火光,破舊的瓦罐在上面咕嘟咕嘟地叫嚣着,水汽不斷升騰,使整個屋子都暖烘烘的。
隻是這間屋子實在太過窄小,竟是比姜姝尤在土地廟裡搭的那間還要小上兩圈,一開門便叫人一眼瞧盡了。
薛楚這才真切地感覺到這件屋子的狹窄。
若說平常僅他一人居住倒是尚且還說得過去,但眼下兩人同進同出,倒是顯得格外擁擠了。況且他二人又是異性,總不該叫人同坐一榻,平白污了清名。
門僅是虛掩着,并未完全關上,雨聲像七音十二律,敲在少年的心弦上,發出淅淅瀝瀝的樂聲。
薛楚先用袖子撣了撣床榻,同謝尋微道:“你先到裡頭的小榻上坐罷。”
自己則又低頭四處找了找,摸出一方瘸了腿的小木凳,墊着一塊切割好的方木塊就地坐下了。
此間太小,謝尋微無可推辭便也并未過分客套,她禮貌地将鬥笠放在門口,又抖了抖衣袖上的水珠,避免潮濕的雨氣進入屋内,一番整理後她這才走到榻前坐下。
薛楚将泥爐上的瓦罐拎起,往破了口的碗裡傾注上一碗熱水,手上停頓一瞬,又将裡頭打着旋兒的碎草莖小心撇了去。
氤氲的水霧自碗中升騰,将少年的眉眼打濕,他将水中倒映的劍眉星目輕輕吹皺,再遞到謝尋微的面前:“姜姝尤和我講了你們的事……”
謝尋微捧着碗的手顫了顫,一點水珠濺在虎口處,她被燙了一下,忍不住皺了皺眉,卻不動聲色道:“她怎麼說?”
薛楚撐着手肘支着下颚盯了她一瞬,神色平淡,不答反倒直言道:“郡主放心,我薛楚雖無權無勢,但這江陵府大大小小的乞丐們都聽我的号令。”
謝尋微想起龍華寺時葉秋棠的那句話,慢吞吞喝下一小口熱水,狀若無意地又問道:“為什麼幫我?”
屋外雨聲漸大,雨拍窗棂的聲音嘩嘩作響。水已煮沸,薛楚卻擡手又往泥爐裡添了兩塊幹木材,火燒得正旺,屋内一時暖意融融,少年的耳根也透着一抹似有若無的紅。
他别開眼,猶豫一瞬,将視線投向窗外,話裡義憤填膺,“無他,小爺我隻是不想眼睜睜看着那幫官府的酒囊飯袋仗勢欺人罷了。”
謝尋微噗呲一聲,“僅此而已?”
薛楚用鐵鈎撥了一下泥爐中的灰,答得極快,“對啊,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