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乃幼時一燈和尚所預谶言,如今果然應驗。她一向不信神佛,此下卻是感慨頗深,但她亦深知,此非天命,一切都是事在人為。
思緒神遊之際,一豆燭火被倏地點亮,又在風雨飄搖裡抖了幾抖,男人伸手擋了擋風,而後将其置在素色絹罩之中。
燈柄不長,燭心為魚油所制,頂部設銅環,上有彎鈎,從前隻懸挂在車沿,鮮少被取下,以便夜間行路使用。
馬夫陳九向前遞了遞,又似覺不妥,稍稍向尾端挪了挪手,借着一點烘亮的火光,謝尋微這方看清他的全貌,不知為何,她竟覺得此人倍感熟悉,但又一時難以分說具體是誰、在哪見過。
“不知閣下喚作何名?”她再度開口疑惑道。
“在下姓陳名九。”男子沉默一瞬,答。
“嶺南蜀中人士?”
“殿下穎悟。”
雖寥寥數語,但單憑口音不難分辨一二,況蜀人多顴骨高凸、膚色偏暗,故而并不難猜。
“何故至此?”
“為謀生計。”
“閣下可通書文?”
“不通。”
“可擅武藝?”
“不擅。”
她心生疑惑,隻覺好奇。
“那當如何謀生?”
“或為人辦事、奔波四下……”
她敏銳地捕捉到他話頭的一個“或”字,故而依言向下詢問。
“又或?”
“又或占簽問卦,問蔔吉兇……是假、是诓。”
“何為假?”
“佛曰:人有五目,唯肉眼易受形色所蔽,所見不過方寸之間,是為假。”
“那何為真?”
“不以目視,不以耳聽,不于他人處求己問之解。”
“應以何?”
她語氣平淡,不過順勢而問,卻在靜待良久後仍未如期聽到答音。謝尋微側過頭方要出詢,卻叫陳九的一句後話堵了去。
他說:“其一,應不追問。”
猶若長刀白刃淩空劈下,叫她适時地将未出口的話盡數收回。本是閑談打趣的戲谑之詞,不想話至于此,她覺之稍有一窘,凝視對方兩秒,戲言道:“閣下一杆唇槍,可不輸沙場刀劍。”
“殿下方才何夢?”他話鋒一轉。
“南柯一夢,不甘淪落蜉蝣一物,欲效莊生,混談六欲,摒擲七情,得一刻深思逍遊罷了。”她露一抹苦笑。
他沒應話,謝尋微輕巧偏頭避開那道分明溫和恭謹卻又似乎透着敷衍淡漠的目光,雨勢見弱,但她忽感袍袖鼓風。
山路回峰急轉而上,坡道漸陡,為求加快腳程,此番所走并非官道,一個岔路像蘸了墨的雞距筆兀自劃下的兩道印痕,徒然分出泾渭兩道。正當謝尋微猶豫再三之際,陳九已然引缰縱馬,朝着其中一條小路行去。馬揚前蹄,引雨水泥點一并飛濺,車毂連帶輪軸發出吱呀的聲響,直叫人牙酸。
“陳九,蹊徑難行。”
“殿下,峰回路轉。”
謝尋微二度語塞,頓覺此人若入仕途,定能做個敢于面刺聖上、能力辯群雄的言官。盡管他句句都有點咄咄逼人的意味,但并沒令她排斥,反而在這樣的一來一往、一詞一句裡,她感到短暫的舒适與心安。
畢竟很快就再難求得一份心安了。
察見淵魚者不祥,關于此人,她未複追問,但她心下明了,他究竟因何至此,又是為誰辦事,都是她當下無暇顧及的。
既然此人有東朝玉牌,那麼便可堪信任,況且眼下并無他法,她也隻能選擇相信。
片刻,謝尋微起身挑起帷裳,退回車廂内,車頂一早就設了油布,刻下風雨連同燈火一并均被隔絕在外。車廂内陳設簡單樸素,與往日她所乘的嵌青琅軒馬車大相徑庭,四方地兒裡僅設一張案幾、兩墩绫屜、三邊軟榻,餘下便是銅壺銅盞、瓜楞手爐等日常鎖碎物件。
謝尋微于正中軟榻坐下,躬身從暗格裡摸出方才藏起的盒子,重新放回膝上,又攥以袖角小心擦拭一遍。微弱的燈照不亮她的寶相玉容,她的臉上始終蒙着一層淡淡的影,難辨悲喜、難辨晦明。
她選無可選。
謝尋微苦笑一下,倚着绫屜屈膝側躺在軟榻上,一臂将盒子攬于懷中,一臂彎曲枕在頭下,直到風聲、雨聲、馬蹄聲一概消弭在靈台識海,她已然困倦睡去,乃至感到天地也随之一片混沌了。
太初二十三年五月初九,她的十四歲生辰,好似就要在這樣滾毂軋過山道的印痕裡匆匆地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