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風如刀,隔着衣料刮在身上,仍有幾分刺骨寒意,謝尋微忍不住吞了吞口水,極力保持着心神鎮定和思路清晰。
她奔過含光門、奔過甬道,卻在距離東朝十數步的地方猛然停下了腳步。一道驚電劈下,毫不猶豫地将寂靜的雨夜赫然撕裂開來。如瀑的雨簾下,稚女衣衫早已濕透,如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勻稱有度的線條。
雨勢太大,串珠成簾,在濃密的羽睫前織成線,她極力睜目仰頭向前看去。
東朝的正門崇明門已被攻破,現下大敞四開,書以“延祚”二字的匾額已然脫落一半,搖搖晃晃的刮在門楹上,成了這場滅門慘案的唯一見證。一道蜿蜒成河的血水泛着腥氣自内向外潺潺流出,一門之隔,裡頭橫七豎八躺着的是一張張熟悉的面孔。
謝尋微隻覺腦中轟然一聲,雙腿僵在原地。
而一人腳勾馬镫、手握缰繩自門内踏出,一柄長劍帶着風霜刀劍赫然指向謝尋微的面門。
順着劍尖反向将目光遞去,她看見斯人長劍在握,腕上挂着一串碧色飄花菩提手串,而她再清楚不過,那不是菩提子。
--那是和田玉。
今夜月色不如當日,而空氣中甘中有澀的青栀香倒是恰如當日。仲夏的風吹起雨沫,一滴一滴砸在臉上、捶在身上,又一遍遍撞碎在衣袂裡。
有如淩遲!
她微微仰起頭,馬背上的人不避不讓,也微微垂下眼簾,靜靜俯視着她,隐在雨中的眉目便在眼前便逐漸清晰起來。
他一如往常般溫和、清透,以玉簪冠、以玉作帶、以玉綴袍,天水青色的料子上繡的是兩杆翠竹紋,有别于往日的是他今日不再以白紗遮眼,于是那兩道有如剔羽的眉下,一雙如墨如淵,恰如琉璃般美麗明澈的眼睛,此刻便袒露無疑。
“臣武安侯世子周放鶴,為殿下,賀。”
他俯下身為她奉上一方匣盒,可她踉跄了一步,不待捧穩,木匣便已然滾落在地,盒蓋翻轉,絨錦上安然躺着的是太子妃林舒凝的頭顱,她雙眼怒睜,仿佛空洞地注視着眼前的一切,久久不肯閉目。
“阿娘!”
“轟隆”一聲,世間一切霎時被雷電照得白亮。
原來他竟不是個瞎子。
可惜他怎麼不是個瞎子。
可笑她才是那個瞎子。
周放鶴愣了一瞬,又定神将薄刃懸于她頸前,雨水自刃緣滾滑滴落在她泥濘裙角,她折膝于馬下,捧着匣盒喘得心肺具裂,隻覺五髒六腑不斷翻湧,喉頭一滾便幾次幹嘔出聲。
她絕望地擡起模糊的淚眼,卻始終不肯弓頸,分明是乞、是求,卻平白透着股無端的淡漠,屈居人下,卻不肯折節乞憐,當真像蓮,輕飄飄的。
而周放鶴卻别開眼,像故意忽視不見般懶将目之就下,單以劍尖自上而下,虛劃過其秀目、桃腮、山鼻、櫻唇,末了腕上微微用力,挑她下颚、迫其與之平目,似是略帶厭棄與戲谑說道:“向前敲瘦骨,猶自帶銅聲,你還真是出淤泥而不染。”
雨幕中,他唇角噙着似有若無、或深或淺的笑,漠然開口:“聽聞壽陽郡主醉心劍術,曾以美玉飾作劍首,某雖不才,劍道無長,但仍有見賢思齊之心,今欲讨教,還望郡主纡尊降貴--”
“出手賜教。”
謝尋微含着淚的一雙眼直直望向周放鶴,那道凝視的目光裡帶着疑惑、悲恸、哀傷,以及對他的無限恨意,這讓周放鶴的心頭忍不住一顫。在這樣的目光裡,他隐隐覺察到或許他的隐瞞将要呼之欲出公之于衆,而世間所有的陰私也都将在有朝一日無處遁形。
謝尋微在馬前注視他良久,随後她輕輕低下頭,霍然拔出那把玉首木劍,手腕緩緩擡起,指向了周放鶴。即便方才在心裡預演過無數遍,可這一瞬間,周放鶴的心底還是生出一絲痛楚來。
大雨之中,有人提劍而來,來者人未到而音先至。
“既是郡主,怎能纡尊降貴賜教與你?”
“在下問劍山莊紅玉劍士,閣下欲學劍術,我願傾囊相授--”
“隻是不知閣下根骨如何、資質如何、膽量如何,接我一劍是否夠格。”
周放鶴眯眼朝雨幕中望去,隻見聽眠提劍疾步奔來,沿路拉開一線的血迹,順着雨水潺潺流去。
謝尋微又驚又喜地回望去,卻在看清來人後,腦海中嗡然一響。
--她隻剩一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