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尋微像模像樣還施以禮:“大師不必多禮。況且...”她歪頭笑道:“聽說貴寺的陽春面特别好吃?”
确實好吃。
面白如雪、湯清如雲,因是剛出鍋的緣故,盛上來時尚且帶着兩團升騰的霧雲。竹筷伸入面碗裡攪弄一番,再輕輕一挑,比之民間陽春面,雖無半點油水,隻是在旁點綴了紅紅綠綠的黃瓜絲和胡蘿蔔絲,再鋪上幾片碧綠的菜葉,但已然足夠香氣四溢。
據說是羅漢齋的齋廚以香菇、鮮筍熬制湯底,再以香蕈、椒沫作為鹵料,加刀削細面滾煮而成。
面還沒端上來時,謝尋微原以為自己高居東朝,享千金食祿之位,自幼便見慣了山珍海味、珍馐佳肴,卻不曾想到,在這樣一方山間古寺裡,一碗陽春面,竟有如此堪稱驚豔的味道。
本就餓了許久,更讓這一碗陽春面在心裡大大加了碼。一燈大師帶着了塵小和尚走後,四下并無旁人,謝尋微一時興起,便學着話本裡寫的江湖中人撸起袖子,一手端着面碗,小臂搭在膝蓋上,一手操着筷子上下揮舞,模樣格外滑稽,全然沒有半點當朝郡主的架子。她連連贊口不絕。不經意間,目光瞥過石桌,似乎又恍然想起了什麼,咬斷面條,擡頭問道:“那棋盤呢?你又是如何知道我那一子落在了天元位上呢?”湯汁迸濺,落在粉雕玉琢的左頰上,像一粒籽。
她“唔”了一聲。
周放鶴适時遞上一方軟帕,聲音溫醇,解釋道:“其實這個棋盤是我刻上去的,刻的時候我有一筆偏鋒。”他暫且擱下竹筷,指尖沿着中線一路摩挲,順利找到天元位,在其間輕輕點了點,道:“就是這裡,你看。”
他将指腹在縱橫交錯處畫了個圈,謝尋微便依着所圈畫的地方仔細看去--那有一個極不明顯的凸起。
“因不平滑,故而落在此處,會與落在旁處,在聲音上有細微的不同。”他探手自棋盒取過兩子,一子落在旁側,一子落在正中。
“咔哒。”
“咔哒。”
謝尋微硬是聽了兩遍都沒聽出來哪裡不同,好在她已然了解到周放鶴視力全無但聽力超常的事實,故而也勉為其難的算作接受了這個聽起來匪夷所思的解釋。
周放鶴将兩枚玉子重新丢進棋盒,拾起竹筷挑起一撮面,一個稀松平常的簡單動作,他做來卻是異樣的出塵。
謝尋微愣了愣,周放鶴卻突然開口挑起話題,問道:“你呢?平常除了做東朝郡主,還喜歡做什麼呢?”
謝尋微笑吟吟答道:“我也喜歡練劍。”
她窮盡詞彙描畫着:“在我家後院有一片竹林,風吹過時,青瀾似海,可聞竹語沙沙。每日卯時我都會晨起到那裡練劍。”
她擡手比劃着,手中無劍,便以筷為劍,語調輕快:“前日我剛學會混元劍法中的第二章第十九式--疊翠浮青,可惜今日禮佛不能佩劍,下次我帶上我的劍,和你切磋切磋。”午時日光正盛,垂在她濃密的睫毛上,落在她晶亮的眼眸裡,光華流轉間,竟叫人一時不敢直視。
周放鶴怔忡了一瞬,溫和一笑,應道:“好,下次有機會,一定向郡主讨教。”
“其實剛剛一燈大師同你講的話,我聽懂了。”謝尋微喝完最後一口湯汁,輕輕将碗筷放在桌上,擡起頭看向周放鶴,她的眼睛幹淨、明亮,帶着令人羨豔的、未經世事捶楚過的純真與美好。
周放鶴皺了皺眉,問道:“哦?”
謝尋微将右手小臂置于桌上,手掌攤開,掌紋清晰地在掌心縱橫交錯着,她指着道:“聽聞我剛出生時,阿娘曾請一燈大師為我相看過,他說我命帶六秀、官坐七殺,乃鳳局大兇之兆,他日春秋疊代,必有去故之悲。因這一說,我數年不曾離宮,僅可往返于東朝與皇城之間。”
“後來我三歲時大病一場,幾乎死掉,阿娘請一燈大師再次為我掐算,說我的命格雖有大兇之相,但偏巧吉星入命,得文昌、武曲、天魁等諸位神君庇佑,生了一顆蓮子菩薩心,注定是逢兇化吉、遇難成祥的一生。”
她将平攤開的掌心攥握成拳,含笑以對:“可這些所謂命格我都是不盡信的,去故之悲也好,遇難成祥也罷,既知死是生的定數,那麼又何必因此徒生憂懷呢?”
周放鶴一時失語,原以為東朝的壽陽郡主,合該是泡在蜜罐裡、捧在手心上長大的,卻不想那一句心裡略帶幾分嘲諷之意的“明珠”,如今看來倒真是經由蚌磨才形成的。
謝尋微探手抓過他的腕,将她與他的手掌一并攤開。一方石桌棋秤上,她小心地把兩個手掌沿掌紋拼在一起,心滿意足地眨眨眼,輕輕道:“你是我在宮外認識的第一個朋友,你請我吃了陽春面,我便把我逢兇化吉、遇難成祥的命格分你一半。”
青石地面拓下一雙影,一個坐在石凳上安然靜默,一個前傾着身子,歪頭巧笑嫣然。
兩個本不該有任何交彙的人生,尤同兩條原本毫無關聯的掌紋,悄然間被聯系在了一起。後來他才明白,原來從那時起,她就已經攻城拔寨般,宣布要參與他的一生了。
樹影婆娑下,他笑了笑,說: “殿下,某榮幸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