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下輪到阿弦呆愣在原地了。謀面以前,阿弦本以為雲鶴長公主生性倨傲無比、是極難打交道的人。可如今他竟不成想,雲鶴長公主究竟是倨傲還是狂傲,究竟是性格孤高似菊、還是生性銳利如劍。但不論雲鶴像菊還是像劍,都終究比阿弦心中所想的形象要親切許多——興許是雲鶴惜才罷。
但無論如何,阿弦都感謝雲鶴幫他解了劉汶之圍。話說自從那日以後,阿弦與雲鶴之間的交際便越來越多了。某日,雲鶴與阿弦相約在宮外一家雅緻的酒館。那天天氣不算很晴,阿弦一人率先來到酒館處坐下。他擡頭張望,便發現四周天色氤氲。
酒館裡面并沒有許多的人。相反那裡有許多隐隐半透出屋内人影的、華麗的絲線屏風,統統間隔在幾張座椅與座椅之間。阿弦方才進了屋子,便在一扇紫紅色的、繡着金線梅花的屏風後面找見了座椅。彼時的他暗暗環顧起四周,卻發現雲鶴依舊還沒有前來。
他想着雲鶴萬一前來了,就會同他淨聊些緊要的政事——阿弦一面拿茶碗蓋撇着碗口,一面心裡上下鼓動、期待着。他心想往來經年,一定有不少叫人驚掉大牙的故事。因此阿弦一邊喝茶一邊思考着,不一會兒就将碗裡的茶飲了個幹淨。
正當阿弦倍感無聊之時,四周有個清脆的聲音突然發話了。
“閣主大人這次上京是來回朝複命的,應該不久之後就要回北境了罷。倘若這次乘車遠行的話,從雲京回雲滄可要花上不少時日……況且倘若回去的晚了,雲滄那邊可就冷了。萬一碰上北境那邊大雪封路……”
聲音清脆的姑娘說着說着,音訊卻越來越小、到後來聲音幾近沒有了。如今正值天色如火燒般的傍晚,外面的天色半明半暗。阿弦借着外面夕陽的弱光,瞪大了眼睛仔細觀察不遠處、那斜斜映過來的屏風後的身影。
水藍色的刺繡屏風後面擺着幾張桌椅。坐在椅子上、桌子間來回不斷晃動的,是兩股飄蕩着的煙青色的影子。阿弦見了那兩股影子,急忙把茶碗撂在一旁,望向影子的眼睛瞪得溜圓。恍惚間,他看見其中一位影子的主人擁有櫻桃似的紅潤嘴唇,和仿佛含着煙波的迷離雙眼。
感到仿佛遇見了驚喜後,阿弦以朱紅袖子掩面,坐在不遠處嘻嘻嘻、咯咯咯的笑了出來。他笑的時候掩住口鼻,隻露出一雙比平時異常清亮的眼眸。阿弦見了那女子,不僅心裡暗喜,而且目光一旦粘在她身上、就再也挪不下來了。
雖然他給北方那邊連寫了五十八封信,水鸢一封也沒回……可現如今能在雲京遠遠的瞧見她、而且不将她叨擾、自己心中也不猶豫,阿弦已然對此感到最知足了。阿弦就這樣愈發癡迷地想着,殊不知身後已然有人的氣息觸碰上了他的肩膀。
“做什麼呢,祝王殿下。要不要叫本宮也瞧上一瞧?好了,本宮自知沒那個福氣。畢竟這可是祝卿的私事,縱使身為皇帝也叨擾不得。”雲鶴的聲音清脆中帶着戲谑,戲谑中帶着分寸,分寸中卻又含有克制。待到那話音堪堪落下,阿弦剛剛回過頭來,便發現雲鶴帶着霁秀一面笑着、一面出現在他身後。
雲鶴看向阿弦的眼神并不似平時嚴肅,反而帶有一絲含着趣味的、心照不宣般的味道。阿弦輕輕瞥向雲鶴,想必大抵知道了她在想些什麼。此刻的阿弦心裡咯噔一愣,心想就他那點不算做坎坷的情史,大抵因為他性情開朗的緣故、早就變得人盡皆知了罷。
不過男男女女的惡俗情史,果然不足以成為雲鶴的笑料。雲鶴雖然短暫朝阿弦輕瞥了一下嘴角,但最終表情還是歸于平常。恢複常态後,雲鶴安然的在屏風前坐下,緩慢開口朝阿弦道:“祝卿的事就讓祝卿去管罷。”
“本宮這次來,是要向祝卿介紹一個人的。那人與我青梅竹馬、師出同門,如今在吏部為官。倘若祝卿與他相處得融洽,那麼此後我們便是同舟共濟的人了。”
“為何要我們同舟共濟?”阿弦轉頭望向雲鶴,霎時間蹙起眉眼問道,“倘若依照殿下的心性,縱使我們當真同舟共濟,也頂多隻成為了彼此交流思想的人罷?長公主殿下如此明理,難道隻是為了解釋世界、而不是為了駕馭世界麼?”
彼時阿弦言罷,紫紅色的梅花屏風下兩廂無言。想着水欽現下沒來,雲鶴知道如今多說無益。于是她片刻間安靜了下來,默默端走茶幾上那碗還被蓋着的、屬于自己的滾燙的茶——酒館的店門此時敞開了幾扇。夕陽順着店門照了進來。
時間又過了良久。待雲鶴望完窗外輪轉的夕陽,她發現水欽依舊沒到。于是雲鶴轉頭看向阿弦,彼時目光異常嚴肅:“祝卿。倘若你總想着駕馭世界,會變得走火入魔不像人的。難道你當真不惜殺死本心、想要成為第二個白成煥?”
雲鶴話裡一提到白成煥,阿弦便立馬發愣住了。從始至終阿弦都自認為,自己是和白成煥永不相同的人。或者說身為政客的他和白成煥相同,而生而為人的他總歸和白成煥不同。提到白成煥,阿弦又突然想到了他父母的事。
于是阿弦道:“殿下想必知道當年的事罷。當年我父南塵和我母宣璇是怎樣死的,我如今還不知道呢。正因我人生的開端源于一場悲劇,所以我至今活在爾虞我詐之中,總覺得自己該孤獨終老、沒有人會跟着我。”
阿弦的言語中充斥着一股濃濃的悲傷。雲鶴安靜的望着這樣一位此刻與她近在咫尺的、深陷悲劇不能自拔的青年,感到自己縱使知曉真相的全貌、也不願再為他添堵了。她感到阿弦倘若知曉真相,或許會真真正正的恨起永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