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阿弦擡起頭,迎着仿佛想要刺穿什麼的、熾烈的陽光,迎着屋檐外種植的蒼翠的樹木,突然開始喃喃自語起來。阿弦道:“你說……我阿爹阿娘究竟是怎麼死的呢?會不會是因為,這個世界裡的人都太不像人了,而他們太像人了,他們因為格格不入,所以才死了呢?”
阿弦将裹在朱紅袖子裡的手擡起,手中握着的半枚玉佩也随之被吊起來。他靜靜凝望着玉佩——朱雀形狀的玉佩從翅膀處被剮斷,上面還附着以鮮紅的血漬。
陸
“阿意,為父相信你是個有大才幹的孩子。你自幼天資聰穎,有上進心,不比旁人。縱你是幼子,依照禮制無法襲爵,但按照你的天賦走入社會,仍可有一番大作為。”
“阿塵,你是長子,依照禮制,理應襲爵。為父親的知道你心地良善,性格溫潤,不喜與旁人相鬥。你與阿意都是聰明孩子,自幼無需旁人費心……但你既已襲爵,就需狠下心來,該占的便宜必須要占。政界之中,朝堂之上,可不講什麼君子謙讓。你若要立穩腳跟,就必須殺伐果斷、以防小人。”
“我祝氏雖是開明之家,比起東境那些循規蹈矩的大族來,已然是頗為放縱了。但我祝氏既然以爵位安身立命,宗法之制便不可廢。長子便是長子,幼子便是幼子,非長子而不襲爵。為父親的希望阿意明白此事以後,莫要傷心。畢竟阿意是好強之人。另外最希望阿塵與阿意兄弟和睦,取長補短,共同扶持一家。”
世間最不美好的謬誤,發生在兄弟之間。哥哥南塵是溫和之人,平日裡對人皆是笑臉相迎的。因此性格像這般良善的南塵,從不喜歡勾心鬥角、與人殺伐。南塵雖然聰明,但性子卻有些溫吞,總愛左右逢源。
弟弟南意倒是個從政的好苗子。南意乃是争強好勝、心懷目的之人。他所擁有的聰明才智,從來隻在兄長之上,不在兄長之下。因此像這般天賦異禀的南意,從小便心氣頗高,沒有身為平凡人的心思。即使他不襲爵,想必也絕不會做平庸之輩。
可惜大才子祝南意,是個始終執着于爵位的家夥。倘若承襲了王的爵位,他會擁有别的什麼嗎?倘若從作為平凡人的角度來說,他的确不會擁有别的什麼。但倘若從作為平凡人之外的角度來說,他會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會擁有富可敵國的财産、會擁有整片南方的土地。這些東西并非是一個人需要賴以生存的東西。
可是祝南意的野心很大,大到隻有成為王者才能實現那種野心。而他又不甘落于平庸、走上襲爵以外的其他道路——這是為什麼呢?其實南意本不是固執之人,他早知道自己是幼子,這輩子若無意外,定與爵位無緣。但是,他那溫吞水一般的、不及他十分之一聰明智慧的兄長南塵,竟然承襲了爵位。
南塵不适合從政,可正因他是長子,便被推到了為政者的位子上。這一點引來了本就适合從政的弟弟南意的嫉妒。世間最不美好的錯位差,發生在這兩人之間。
某個秋天的晚上,不記得是九月還是十月。祝王府的自然環境不比北國,因此院子裡沒有種楓樹。秋日裡,與南意氣質最相配的荷花已在九月初旬謝了個幹淨。不過現在是晚上,夜深人靜,王府裡的燈籠都叫人給吹滅了。
在這個沒有多少燈籠照明的深夜裡,祝南意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如今已然是他兄長祝南塵的某個孩子快要降生的階段——他的嫂嫂懷胎十月,而他的兄長此刻正處在焦急之中。此時的南意,并非是懷着祝福的心情躺在床上的。他不斷輾轉着,内心猜測着這個孩子究竟是男孩還是女孩。
他屋子的門關着,因此沒有多少月光照進來。屋子的四周一片漆黑。南意就這樣躺在無邊的黑暗裡,頂着汗涔涔的額頭,抱着焦灼的心态踟蹰了一夜。待這片無邊的黑暗褪去以後,南意掀開擋在他臉上的被子,才發現已是清晨了。
第二天,他得知消息。據說他兄長的第一個孩子便是個男孩。
男孩,竟是男孩!他的兄長承襲了爵位還不夠,還要生出一個兒子來再承襲一遍爵位!想着平庸到毫無棱角的祝南塵,替着身為才子的自己承襲了爵位,祝南意的内心便妒火中燒。他曾在夜裡一遍又一遍地祈禱、無數次希望自己的哥哥沒有兒子。可這令人恐懼的一幕還是發生了。
此刻的祝南意站在屋子裡,一動不動、臉色鐵青。秋日溫和的陽光一片又一片的照進他的屋子。可惜這般溫和的陽光,此刻在南意眼中卻并不和煦。此刻南意的眼裡既沒有陽光,也沒有屬于秋日的其他東西——譬如楓葉、微風、金菊花一類,他的眼裡隻有妒恨。
他的嫉妒心就像夏天的粉荷花一樣,開了一小片後又一大片,最後開滿一整片池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