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嘩聲傳進院子裡,佟大人忙撩了衣袍外出相迎。
邊往前趕邊告罪道:“承蒙蕭氏忠義之後下降!在下萬不敢當,萬不敢當啊!”
好一招含沙射影、指桑說槐。
面上雖是和和氣氣,誰也挑不出錯兒的客套話。
内裡卻一下将蕭路,從“中州使節”身份裡摘出來。
不僅挑明了,這廂知曉對方底細,警告蕭路休要造次胡為。
還借此挑撥其與中州朝廷關系,提醒他世仇深重,不該忘本負義。
“呵呵呵……”怎知蕭路根本沒把這話放心上。
談笑間,便将一場風雲,化于無形。
“佟大人先祖從龍過江,位列昭台十二将第五。名門之後,實非蕭某一介布衣可比。”
他眉眼素淡、語調清和,假裡亦透着三分真。
堂堂然鹄立院中,似在等對面繼續出招。
世間事往往就是這樣——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與之争。
蕭路這兒敞敞亮亮回話,倒叫那廂吃不準深淺,不敢再行試探。
“哈哈……哈哈哈……”笑聲尴尬到,寇恂都替對方難為情。
好在多年官場,不是白混的。
那佟大人一瞧勢頭不對,趕緊止住口舌,打着哈哈把人往堂裡領。
上等酒宴擺在大廳中央。
用“山菇竹芽人間至味,猩唇駝蹄天閣馐珍”來描述,可是一點兒不誇張。
憑什麼天上飛的、水裡遊的,這時節該見不該見的、該有不該有的,皆滿當當堆在桌上。
足見其平日排場之大、貪墨之巨。
“先生請,這位英雄請!”佟太守自己不坐,隻一味讓着來人。
蕭路沖寇恂點點頭,兩人道了句謝,分左右落座桌邊。
“中州上護軍,寇恂。”甫一坐定,蕭路率先介紹。
跟手一塊兒起來的,還有對方那高大身影。
“原來是上護軍大人!失敬,失敬!”佟大人一面作揖陪笑,一面留神着對方動作。
語氣雖慌張,眼神卻機警奸詐。
“哈哈哈,好說好說!”寇恂并不受他禮,擺着架勢歸座道。
“呆會兒,多招呼幾壇子酒就成!”言畢伸長胳膊撈過酒壺,給自己斟了滿滿一盅。
“英雄海量,在下自愧弗如!”佟姓太守執起另一把壺。
先幫蕭路滿上,最後才是自己。
就着歡伯醇香,三人又絮了些不鹹不淡之語。
蕭路算是看出來了,隻要這邊兒不開口,那邊就什麼也不打算問。
如此拖下去不是辦法,醜媳婦遲早要見公婆。
對面那副夜叉心腸,是時候拽出來瞧個真着了。
拒絕了再次添酒的好意,他順着話茬把題一轉道。
“蕭某到府之前,就聽人說太守家裡出了喜事!想來這不惑之年再添新丁,确是可喜可賀,可喜可賀啊!”
說完他往椅背上一靠,示意寇恂呈上所攜物件兒,完全不給佟大人插嘴機會。
“這裡頭,裝着一對長命鎖,一雙玉如意。”蕭路指指桌上匣子。
“皆是淳王殿——哦,不對不對,應該是‘千秋萬歲義父大人’,托在下捎來,聊表恭賀之用。”
“再怎麼說,也是王府出去的姑娘。能為佟家開枝散葉,亦不算白來此靈秀之地。”
佟姓太守心道不妙。
認中州小王爺做幹爹,收錢收美人兒的事兒,這下可全讓人攥住了。
吃人嘴軟、拿人手短的道理,他明白。
隻不過眼下情勢危急,坐以待斃不行,撕破臉皮更不行。
他要弄清楚,來人究竟知道多少,又在外頭散布了多少,以此擇選退路。
“先生此禮過于貴重,在下着實不敢枉受。”佟大人進一步酌量言語。
“這樣吧,長命鎖小人就替家裡收下了。至于一雙如意,還有勞先生帶回。”
蕭路咧嘴一笑。
歎對面兒還真是個,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兒。
他重将手臂擔到桌上,似閑話家常道:“佟大人何必過謙?玉座金佛都天天拜,一雙如意怎當起句貴重?”
繼而眸光一轉,朝着寇恂點指。
“放下放下,快放下!佟大人這是與你玩笑,萬萬認真不得!”
對方收到指令,立馬把合上的蓋子從新打開。
蕭路此時才掏出殺手锏,赫然是幾封信件。
“這不來前,淳王殿下還怕蕭某辦不成事,特地交代了一沓書信。”
他動作随性、口吻自在。
一邊用指頭撥弄着那些信,一邊往下說:“啧啧啧……果真是父慈子孝、天倫情深呐……”
事到如今,躲也躲不過去了。
佟太守幹脆将事先僞裝一并收起,冷下一張面孔道。
“哼,明人面前不說暗話!先生此行到底為何,不妨敞開來講吧!”
蕭路挑一挑眉,坦笑好似過耳清風。
“佟大人快人快語,那蕭某也沒什麼好藏着掖着。”
随即用淬過火眸子,死死盯住對面,将憋了大半天的話盡數抛出。
“在下此來,是為勸大人開城投降——切莫無謂抵抗、徒增傷亡。”
佟姓太守早有預料。
隻不滿對方态度,竟如此風輕雲淡,顯然沒把自己放眼裡。
他借着酒勁猛一撂杯,忿然之情躍然面上。
“憑幾封說不清來由的書信,再加幾句沒頭沒尾的私隐,就來勸降一城太守?你們中州,未免太瞧不起人了吧!”
佟大人很激動,一番慷慨還真有幾分像那麼回事兒。
蕭路呢,安然端坐、一如往常。
單把那笑又往深裡填了三分,曼聲道:“佟大人無需動氣。”
“蕭某自知,揭人私隐非君子所為。可跟滿城官兵百姓比起來,在下那點子聲名,實在值不上什麼。”
摔歪的酒杯,被蕭路重新擺正。
“何況古語有雲,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這廂父親認了、美妾收了、錢财更沒少拿,難不成還在乎最後這一哆嗦?”
佟姓太守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最終惱羞成怒、拍案而起。
指着蕭路厲聲恐吓道:“隻要本官一聲令下,你們誰都别想活着離開太守府!”
但見蕭路橫眉冷對,忽地仰天大笑三聲。
“哈哈哈,實話對大人說了吧!日落之前收不到松甯投降的消息,中州軍隊就會打進來!”
“到時候,蕭某固然離不了這松甯城!隻怕您也休想,囫囵踏出屋門半步!”
一瞬間,刀光貼鬓懾淵潭,劍影斜飛刮露寒。
寇恂轉動手腕,将鋒銳抵上太守脖子。
動作快到根本沒人能看清,他是怎麼起的身,兵刃又是怎麼出的鞘。
“佟佟佟,人在冬。先食南夏粟,後認中州父。嬌妻美妾金銀床,哪管滿城生與亡。”
蕭路口中吟着歌謠,拿手一支桌子,穩穩自席間站起。
“這……這是什麼……誰、誰編的……”佟太守慌了神。
如若放任這童謠流傳,先不說朝廷會怎麼處置自己,就是這一城官紳百姓也饒不了自己啊。
“這可是為稱頌大人功績,專門兒編來唱的,太守可覺滿意?”眼底笑意徹底消失。
餘下之言,蕭路念得冷冰冰、涼嗖嗖。
“鳳枝盛棠兩地長官,一個枭首示衆,一個當街問斬,大人不會沒得着信兒吧?”
“便是金照舊海等處,亦找不出個善終,俘虜的俘虜,關押的關押。”
話音未落,他逼近一步。
“萬貫家财散于衆人,廂籠細軟沿途發放,一個個身死名裂、妻離子散。”
“就是看在一家老小份上兒,太守也該掂量掂量,三思而後行。”
情勢到了這個階段,不投降是不可能了。
然而姓佟的素來陰險狡詐,話到嘴邊又辯駁說。
自己雖願投誠,卻奈何手裡沒有兵權,松甯守将那裡不知如何。
“呵呵呵……”蕭路樂得很有耐性兒。
“一家人哪來兩家話?兒女姻親都結了,還怕說不通這個?”
佟太守沒轍了。
見對方将自己打聽得如此詳細,心知再耽擱下去,這條老命不保。
遂閉眼點頭道:“好……我投降,我投降……隻望先生說到做到,保全在下一家老小……”
蕭路先是叫寇恂收了刀,自己則拍拍佟太守肩膀,好生安撫着。
“大人從善如流、功德無量,必定後福無窮、蔭及子孫。”
姓佟的勉強撕開個笑,這會子他也看清明了。
中州留着自己,無外乎想給其他南夏官員樹立個榜樣。
殺太守,是買百姓得好兒;留太守,是買官吏得好兒。
一來一去,兩下俱有交代,還怕将來沒人折服響應、投誠歸順不成?
他歎了口氣,喃喃自語道:“在下一身,全憑中州陛下處置……或用或棄,悉聽尊便……”
松甯太守舉城歸降的消息,足足走了一天多才報到南夏朝廷。
送至吳煜手上時,窗外月明星稀,屋内燈火闌珊。
他端着奏報來回看過幾遍,隻見字裡行間歪歪斜斜,淨是“貪占”與“私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