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心底裡承認,如今局勢,中州宮廷内的确需要個自告奮勇之人。
免得心志不堅、臨陣退縮。
隻不過,親手送人去死這事兒,還沒到非做不可的地步。
所以韓凜還想再等等,萬一能有更好的辦法呢。
“天色不早,你先下去吧。”他本欲直接打發掉承安。
是以低下頭擺擺手,做出副疲倦已極的樣子,預備轉回寝殿。
誰能想到,适才還畢恭畢敬,說話輕聲細語的小内監。
一聽這話,登時起了性子,以頭搶地磕上石闆。
紅腫瞬間蔓延,幾乎遍布整片額頭。
連韓凜都被這氣勢鎮住了,坐在原位愣是移不出半步。
心知這徒弟,可比那師父難纏多了。
“陛下,奴才自打記事兒起,就沒見過爹娘。”承安直起身子,第一句便驢唇不對馬嘴。
這回韓凜沒有打斷,他想聽對方把話說完。
“能回憶起的,隻有饑餓、寒冷跟無休止的打罵。”承安繼續說。
“人牙子見奴才遲遲賣不出去,又不甘心砸手裡,便送奴才去淨了身。”
這些事韓凜多少知曉。
過去從王府跟到現在的,他向來是特别關照、恩賞有加。
一來為人主上、不事勞作,若還不能寬仁待下,真真不配端坐高位。
二來是私心感激其多年陪伴與忠心,若無這群拼死效忠之人,自己還不知要落到個什麼田地。
“奴才本就體弱,一刀挨下去更是兇多吉少。”承安聲音有些發抖。
可見隻是想起那段日子,仍會令其汗毛倒豎、遍體森寒。
“奴才沒能死在淨身所,卻也隻剩個捯氣兒的架子,被人扔進牲口棚等死。”他說着,落下淚來。
“人販子夫妻以為,奴才必死無疑,連看都懶得看上一眼。”
“有時候奴才就想啊,他們送我去淨身,到底是想再撈一筆,還是僅僅為了出口氣?”
承安任由淚珠滾落,語調并無任何多餘起伏。
“奴才在棚裡躺了三天,全靠着頭老母牛才活下來。”
“等奴才能稍稍站起來走了,第一件事兒就是拉着那頭牛逃跑。”
韓凜靜靜聽着,牙關越咬越緊。
這到底算個什麼世道啊!
有人天生錦衣華服、珍馐美馔,有人卻隻能躺在牲口棚裡,靠母牛之乳撿回條命。
“但她不肯跟奴才走,不管怎麼拉怎麼拽,就是一動不動。”承安動了情,哭聲不由高了。
“當時奴才顧不上許多,聽見人牙子往棚裡來,隻得拔腿往外逃。不成想還是驚動了他們,想要抓奴才回去賣。”
接下來的事韓凜能猜到。
他默默颔首,隻歎萬物有靈,一草一木皆成世界。
“就在這時,前頭怎麼扯都扯不動的母牛……突然發動四蹄沖向人群,生生為奴才擋出條路……”
承安伏跪下去。
韓凜知道,他拜的并不是自己。
“奴才聽着那些叫罵,聽着母牛漸漸微弱的嘶叫……不敢回頭更不敢停下腳步……”
再起身時,小内監聲音變了。
面上淚迹不知所蹤,唯餘目光堅定。
“陛下,奴才沒有親人,老牛又死了。後來聽承福、承喜說起爹娘,奴才就想出來個爹爹給自己。”
韓凜擡起頭,眸光定定。
他多麼不希望對方再說下去,卻亦知阻止不了。
結局從開場時,便注定了。
“在想象裡,爹爹是柳堤守城的士兵,英武偉岸、骁勇高大。家裡有娘親,還有許多兄弟姐妹。”
承安換出個笑挂在臉上,遠得像天邊滿月。
“陛下,奴才一生都仰慕軍人!”
“若不是這殘了的身子,将奴才困于王府深宮!奴才定會跟其他許多人一樣,入軍營、執戰戟,保一方平安、家國永甯!”
承安說完,又一次深深拜去。
起落間,盡是歲月風雨。
“奴才鬥膽,求陛下成全此心,也好在史書上留下一筆!”
“唉……”韓凜沒有沉默。
他收着桌上被墨汁洇黑的紙張,緩緩道:“承安,即便你上了史書也沒法留下名字……”
“至多稱句帝王近侍,跟随年月日期,化成短短幾行描述……”
“這就夠了!得此結果夫複何求!”小内監眼裡放出光來,那表情足以用欣喜若狂來形容。
韓凜很久沒再說話。
他望向那扇從不關閉的窗,沉了半晌隻冒出句:“明日一早宣穆王入宮,與朕下棋。”
承安正視堂上之人,寂然領命而去。
如一種隻需意會,無可言傳的默契。
小内監走後,韓凜獨自呆了很久。
一念起則萬惡生,這件事兒上,他知道自己并不無辜。
若真如此無辜清白,自己就不會走到這兒,坐到這個位置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