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頭那桌因為有秦川在,屬實熱絡忙叨得緊。
隻見其一會兒探着身子給韓凜加菜,一會兒站起來為自家官人添湯。
過會兒看酒少了,又點頭哈腰地給對方斟酒。
那耳聽六路、眼觀八方的勁兒,真絲毫不比孫著差。
雨勢不知不覺小了下去,卻沒什麼要停的意思。
當末了一點兒菜湯,被秦川抹着酥餅送進肚子後。
韓凜已撐得隻能靠挺胸直背,運氣往下送湯了。
反觀對面随便嚼過兩下抹抹嘴,便麻利收拾起桌上碗碟。
瞧着被刮到光溜的盤底,韓凜隻覺不刷似乎也沒什麼問題。
不多時,迦南香的氣味就驅散了滿桌酒肉餘韻。
承福沏好新茶奉上,擺在桃枝旁邊,的确别有趣緻。
承安跟承喜不願勞動師父,三下五除二幹完掃尾活計。
亦給孫著沖了杯葉子,叫其邊暖手邊潤胃。
吃飽喝足,是該談些正事了。
秦川瞧着韓凜興味正濃,并不打算午睡。
便把憋了大半日的問題,和盤托出擺到面上。
“自古凡舉兵者,皆講究個師出有名。南夏帝名聲不好,倒是可以借機做做文章。”
他一口氣說到這兒,停下後并沒去端茶杯。
韓凜望向秦川,知其還有話等在後頭。
如今沉下來,隻不過是想讓自己冷靜。
過去那個滿腔沖勁、渾身是膽的少年郎,經由歲月洗禮、沙場打磨,已成長為能總覽全局的飛騎營統帥。
“隻是那根引線,需細心擇選。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要逼得南夏接招。”秦川回看向對方。
這次他的眼神裡,隻剩堅信與笃定。
“嗯,你接着說……”韓凜輕微颔首,面上挂着淡淡的笑。
不知為何,秦川總覺得這笑容裡,不僅有運籌帷幄,還透着些無奈與蒼涼。
“你把後裕王爺,擱在柳堤養了這麼多年,為的不就是這一遭嗎?”如此笑容令他費解。
照理說當年派齊王接管後裕時,韓凜就計劃好了要借其一用。
眼看事到臨頭,為何突然猶豫?
更何況那後裕王爺這些年在柳堤,日日鬥雞走馬、夜夜花天酒地。
早已劣迹斑斑、聲名狼藉,若為此人動恻隐之心,真真大可不必。
“是啊……”韓凜覺察出對面疑惑,輕聲道出兩個字,竟如誦經般悠長緩慢。
“後裕王爺,的确是我給兄長備下的一份大禮。此人胸無大志又品行不端,若非有這點子用,早不容其到今日了。”他繼續道。
借由刻意營造的沉默,秦川絞盡腦汁。
隐藏在“家國天下”背後的某些微光,漸漸照亮眼眸。
仿佛千年史書裡,一路滴淌下的淚珠。
“那個草包,出了名膽小,且貪圖富貴享樂……”秦川聲調變了,話語亦跟着刻薄起來。
“敲打輕了,隻會叩頭請罪以保榮華……敲打狠了……”他沒再說下去。
第一次,秦川與韓凜在這種事上達到了默契。
但如果可以,他們多想自己永遠都想不通、學不會、做不出。
“或許,還有其他辦法……”韓凜低着頭。
他知道,秦川明白了。
能讓個膽小如鼠、愛财如命之人,叛逃他國、尋求庇佑,小打小鬧根本沒用。
隻有出了人命,掩飾遮蓋不過去了,才能迫其南逃投奔吳煜。
借此機會将意圖謀害他國君王的髒水,一并潑進南夏朝廷。
“真髒!真黑!”秦川恨不得當即摳出心來看看,它到底變成了什麼模樣。
“可是……真有用啊……”他頹然地松開手上力氣,仰頭閉起眼睛。
心知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哎哎,滿了……倒滿了……”承福語氣焦急。
等不得承安回神,忙一把托住茶壺,順手放回桌上。
詢問道:“怎麼了這是?看起來心不在焉的?”
“哦,沒什麼。”承安拿抹布擦幹桌上的水,恢複到素日沉穩平和。
“是不是沒歇好啊?”承喜從旁搭話。
邊給自家師父遞杯子,邊提議:“今晚咱倆換個班兒,你踏踏實實睡上一覺,管保明天精神百倍!”
“還有我,還有我!”承福跟着接話:“白天我也替你盯了!什麼都别想,照顧好自個兒身子重要!”
“嗐,哪有什麼毛病!大驚小怪的!”承安見兩人躍躍欲試,急忙搖晃着胳膊阻止。
孫著坐在中間,樂呵呵瞧着他們,相互打趣、彼此調侃的樣子。
心想自己總算能放下心,慢慢把手裡這攤兒,交給幾人了。
他飲下口茶,神色愈加欣慰慈祥。
外面雨剛停,涼爽春風便迫不及待吹進屋裡。
惹得老人眼泛潮氣,淚光若隐若現。
說起來也是緣分。
承安、承福跟承喜皆是苦出身。
本來嘛,好人家的孩子,誰願挨上一刀,幹一輩子伺候人的活兒?
三人當中,屬承福年紀最長。
為給做買賣賠了錢,又差點兒叫債主逼到投井的爹娘還債,才挺身而出一腳踏進火坑。
承喜呢,是不忍見妹妹被賣青樓,瞞着家裡人淨了身。
輾轉幾遭,入得韓凜府邸,遇見了孫著。
承安身世就更慘了。
沒等記事兒,便被人牙子拐走,父母家鄉一概不知不曉。
這年頭兒,男丁不如女娃值錢。
除非先天壯或生得美,尚有擡價餘地。
可奈何他天生孱弱多病,相貌又平平無奇。
打罵着長到五六歲,仍賣不出去。
人牙子眼見這賠錢貨要砸在手裡,還白添多年嚼用。
狠心動氣之下,也不知搭了什麼路子,給承安送去淨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