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誰能料到,一向穩重的鄧禹,這次竟劍走偏鋒。
不僅不接婦人遞過來的話,反調轉過頭望望院中男孩兒。
随後一副神秘表情,小聲道。
“峰兒總吵着想要個妹妹!”
“這次任務回來,咱們兩個做父母的,是不是也該加把勁啦?”
這下可好喽!
前番赤雲尚未消散不說,忙不疊又添了夕陽金照、晚霞旖旎。
婦人面容算是從裡到外,紅了個徹徹底底。
比枝頭上墜的果子,還要熟上三分。
連帶平時不怎麼熱乎的手腳,都跟着發起燙來。
見對方擡起粉拳便要打來,鄧禹忙抱頭往椅子裡一縮。
口中振振有詞:“哎,今兒可是年三十兒啊!大年三十兒打夫君不吉利!”
“呵呵呵,油嘴滑舌、強詞奪理!”婦人又被逗笑了。
拳頭落下時,不小心帶翻了桌上半杯茶。
白茶香氣淳濃,和着紅棗甘甜,頃刻飄了滿廊滿檐。
接過丈夫新遞來的杯子,婦人把膝上毯子又緊了些。
一面半阖着眼皮,一面輕悄道:“吹首曲子吧,我想聽……”
“好。”鄧禹答得也很輕。
擡手從袖間,抖出随身短笛。
趁妻子眯眼當口,将眸子裡積聚的悲傷,狠命壓回了心底。
随後一曲歡喜缱绻的《桃夭》,順着竹笛流淌而出。
連陽光聽了,都不覺溫柔下幾分。
風更是駐了步子,繞在石柱邊久久不肯離開。
這是妻子最愛的曲子——鄧禹一直記得。
每年桃花盛開時,自己總會陪她去山上賞花。
後來有了峰兒,踏青觀花的就成了一家三口。
隻可惜今年桃花,鄧禹是趕不上了。
可他多想,這一遭平安歸來。
陪着妻兒,賞盡未來每一場花開。
如同前面所說,鄧禹并沒告訴對方實情。
此去雲溪,千難萬險。
秦淮自始至終,全無任何隐瞞。
畢竟這不是兩軍交戰,主帥為求勝利選擇知而不報,盡可能調動手下人去出生入死。
這次需要每個上路的人,清楚知曉自己境遇。
隻有明白了前有強敵、後無援軍的事實,才有可能活着回來。
鄧禹接到密令時,就想起了妻子和兒子。
但他還是義無反顧應下了。
這位有勇有謀的中州騎都尉,憑借多年敏銳,幾乎瞬間便看透了此次任務真正目标——
拉攏雲溪是假。
使南夏自斷一臂,為将來大戰赢取籌碼才是真。
為了中州、為了朝廷。
為了今後戰場上少死幾個弟兄,馳道上少些運糧的百姓。
鄧禹自覺責無旁貸。
他要去!
哪怕有去無回,他也要去!
一曲終了,鄧禹收回目光。
卻不知峰兒何時跑了過來,軟綿綿趴在娘親身上。
婦人兜過膝上絨毯,搭在孩子肩頭,閉眼輕輕拍着。
一張臉微微仰起,迎向面前正值和暖的日光。
鄧禹收起短笛,挪到妻兒面前。
他緩緩蹲下,将這世間最深的牽挂,牢牢環進臂彎裡。
在這一片靜谧溫馨中,鄧禹想起了任務裡其他幾個人。
自己素來謹慎、能斷大局。
作為秘密出訪雲溪的總負責,的确再合适不過。
寇恂呢,一向耳聰目明、見解獨到。
許多旁人發現不了的事,都瞞不過那雙眼睛。
其餘兩個要稍微年輕些,可勝在意志堅定、武藝高強。
裝成商隊裡夥計和馬夫,簡直不需要重新打扮。
往那兒一站再一樂,任誰都不會起疑。
想到這些,他眸光倏忽一亮。
臉上亦騰起些,樂天知命的希望來。
或許事情發展,并沒有想象中那麼糟糕!
自己隻要每每提防,時時警惕。
就能将自己、将那位蕭先生、将此行所有人,一起平安帶回來……
當然了,存着同樣心的人,絕不隻有鄧禹一個。
今次任務中另一人物——時任飛騎尉的賈複。
此刻正坐在餐館裡,對着左右開弓、大吃大嚼的弟弟妹妹,唠唠叨叨地囑咐。
“你們這倆餓鬼聽好了,軍裡要我三月份出去一趟!快則半年,慢的話八九個月吧,才能回來!”
兄長氣勢才提到一半,就被對面爆發的嗆咳聲,卡在了原地。
賈複擰起黝黑棕亮的眉頭,用同樣算不上白的手提起茶壺,斟了滿滿一碗茶。
推向對面,正兀自咳嗽的少年。
那少年也不管燙與不燙,抓起杯來就喝了個一幹二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