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冶剛繪聲繪色描述完,穆王走後自己背上那一身冷汗,是怎麼打濕的衣衫。
孫著是怎麼給自己沏了茶,那茶又是怎麼燙着的嘴。
原本正愁,接下來是從飛騎營戰報開始講起?還是先說聖駕出現在朔楊這件事,給百官們帶來的沖擊?
這下好了,韓凜幫他拿主意了!
畢竟,再講不到重點,這車可都要進宮門了。
“皇兄,你是不知道啊——”韓冶的動作,明顯誇張起來。
他把手臂打開,大大地在胸前攏個弧,人也挨着韓凜坐下了。
“方大人一封奏疏說你親臨朔楊,整個朝廷上都炸開鍋啦!”
一雙胳膊不停在半空中劃拉着,手指頭抖得亂開亂動。
誓要用這樣滑稽的造型,讓韓凜想象出當日堂上那混亂、激烈的模樣。
“首當其沖的就是黃大人!”
“直說你身體尚未痊愈就去了朔楊,若有個三長兩短,中州豈不要後繼無人!”
韓冶回憶起黃磬當時的表情,真是痛心疾首到了極點。
連話語裡的不吉利,都顧不上了。
“之後,李大人和孫大人,算是勉強勸住了黃大人。”
“但他們對皇兄你一聲招呼不打,就跑到邊郡去的做法,很有意見!”
韓冶繼續道:“先是李大人氣得直拍大腿,後是孫大人搖頭晃腦說自己有負先帝,總之是好一頓氣惱!”
“呵呵,你說的這些,倒還真符合他們每個人的性子!”
韓凜聽得有趣,眼睛都亮了幾分。
“還有呢?就沒人想起來問問皇叔、陳大人和你,事前知不知情嗎?”
“哦哦!當然有,在王大人、趙大人和周大人,又各自發表了一頓演說後,還是徐大人先提起來的。”
韓冶認真回憶着。
“當時他說,皇兄你去朔楊這麼大的事兒,必定是跟穆皇叔商議過的,叫大家莫要操之過急。”
“呵呵呵,徐銘石這個老狐狸……”
話還未出口,韓凜那标志性的玩味笑聲,就先一步登場了。
“這哪是詢問?分明是搭好台階,哄着人往下走。”
“随後,穆皇叔和陳大人,就說了幾句什麼陛下自有安排的話,把大家夥給打發走了。”
韓冶一心撲在禀報上,并沒聽清韓凜的話。
“可等人一走完,皇叔的臉色就變了!又黑又冷,跟結了冰的碳似的!”
時至今日想起穆王那副表情,韓冶仍會吓得脊背發涼。
也是從那天開始,穆王的态度便急轉直下。
人前雖一切如舊,有說有笑、敦厚寬和。
可一旦書房裡,隻剩下陳大人和自己時,就拉下一張臉。
一會兒歎氣,一會兒搖頭,不時還敲打幾下筆硯。
好像憋着股無名火,愣是找不到發洩的地方。
“不怪皇叔生氣。”韓凜拍拍對方胳膊,替穆王開脫着。
“我前腳騙他們離宮休養,後腳就隻身出現在朔楊,他們自然擔心。”
韓冶這回,倒很出乎意料地,沒一股腦全站在自己皇兄這邊。
隻見他擺出副義正辭嚴的樣子,眉毛擰得像兩條小小的麻花辮。
對着韓凜道:“皇兄你也是的,去朔楊就去朔楊,幹嗎非要公開身份呢?”
“聽見消息時,我差點沒吓死!多怕皇叔和那些老大人,直接生吞活剝了我!”
“邊郡守軍遠離天子腳下,生存環境惡劣不說,戰鬥還格外艱苦……一輩子難見天顔,升遷更是舉步維艱……”
韓凜擡起頭,看向遠處。
“不為他們敬幾杯酒,我心裡覺得有愧……”
韓冶又想起了那日,自己為飛騎營壯行的情景。
他們一個個,是那樣敏捷、決絕。
穿在身上的鱗甲和背後卷着的旌旗,到現在都時常出現在自己夢裡。
“皇兄,我明白了……”韓冶沖着韓凜點點頭。
“我相信,你這一番苦心,皇叔他們也明白的。”
車輪聲停下了,壓着韓冶話音的最後一個字。
接着,一把尖細又略帶蒼老的通傳聲,從車簾外響起:“恭請陛下!”
另一邊,轉過松柏掩映的溪邊彎道,衆人立時豁然開朗起來。
比先前更暖的風拂過面頰,還夾雜着衛信苑裡的青草香。
說來有些好笑,看着這近在咫尺的無邊翠綠,望着遠處的那一排排灰牆黛瓦。
秦川心中,第一次萌生出了,名為“鄉愁”的情愫。
這種感覺,在他踏出家門、卷甲北上時沒有。
在他抵達朔楊、出擊北夷時也沒有。
就連回程路上,兩邊越來越熟悉的景緻,亦沒能勾動起軍人捂在鐵血下的柔腸千結。
可這一切,都在聞到熟悉的青草味時改變了。
直到這時,秦川才發覺,自己是如此想念這個地方!
他想念衛信苑柔軟的草地,和天上流動的白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