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衛信苑,果然與衆不同。
白日如火的戰意尚未消散,就被似水的涼風,蕩悠成淋漓的暢快。
掠過草根的空氣,貼着平地一路飛馳而來。
将堅毅與勇氣化成的意志,裝點在操場、馬廄與遠處若隐若現的房舍上。
使此地不管在什麼季節、什麼時辰,都呈現出一股生生不息的熱烈昂揚。
即便在深夜,也依舊躁動着。
孫著拎着木盒跟在後頭,他驚訝于衛信苑的廣大,感受着汗水從衣襟處滑下。
天邊的群星那麼遠、那麼高,用自己微薄的光亮,照耀着下面一排排平鋪開的屋舍。
而其中一間裡,就住着陛下朝思暮想的那個人。
想到這裡,手上的東西便不覺得沉了,膝蓋亦不再酸痛。
孫著咬着牙跟緊前面的步伐,即使離得并不近,他都能聽見前方,那欣喜歡悅的隐秘聲響。
“喲,這兒和我想得差不多,還沒個蝈蝈籠子大呢!”
輕快的語氣伴着被推開的小門,一下子就跳上了秦川耳畔。
守衛在身側行了一禮後,便回去繼續堅守崗位。
孫著則留在門外,把這段從歲月裡擠出的時間,徹底留給眼前兩個,離别容易相見難的有情人。
一如往昔的親近笑容,銜在秦川嘴邊 ,側身将韓凜讓進了屋。
交彙瞬間,彼此的思念已盡數落入對方心中,根本無需多言。
兩杯熱茶放到了小屋中央的圓桌前,秦川笑着坐到韓凜對面。
“這裡确實不算大,但也不至于像蝈蝈籠子吧?”
語氣熟絡的,就像兩人一直在這裡用茶一樣。
韓凜托起茶杯,恰到好處的馨香,化作同樣适宜的溫熱傳來。
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秦川剛剛特意準備的。
他一口氣将杯裡的茶喝盡,才把鬥篷和裡面的帽子除下。
接着給了面前之人,一個帶着笑意的詢問眼神。
秦川讀懂了那眼裡寫下的話,意思是——
“怎麼樣?鬥篷、帽子一件沒忘!我真的在遵照承諾好好照顧自己,你可以放心了!”
秦川不住地點着頭,感激之情幾乎就要沖口而出。
真的,再沒有什麼,比看到所念之人康健更令他高興了。
這個想法,從年少愛上韓凜起,就從未改變過。
另一杯茶也被喝了個精光。
杯子放在桌上的聲音,好似說書先生用的醒木。
秦川笑着直奔主題道:“說吧,飛騎營什麼時候出發?”
那感覺,就像在問延壽山上的草木,是否依然葳蕤一樣。
那麼平和自然,完全就是句家常話。
但韓凜,顯然不急着聊這些。
借由軍國大事的沉重,和離别在即的痛楚,他才好不容易說服自己走這一趟。
當然不想這麼快結束。
這個想法,讓他覺得自己很可恥,一點兒也不坦蕩。
反而下作又龌龊,可就是沒法強迫自己回頭。
“将軍怎知,我此次前來是要飛騎營出征?”
韓凜轉動着空空的茶杯,眉眼微微向上挑着,是秦川熟悉的那種“挑釁”。
“說不定,我是來通知将軍,凡事以和為貴,飛騎營原地待命,和親事宜已經商量妥當。”
看出韓凜心思的秦川,也把步調放慢了,似在聽一曲沒有結尾的歌謠。
畢竟,如果能夠選擇,他同樣希望時間就此停止。
哪怕彼此什麼都做不了,隻是看着、守着,就已經足夠足夠好。
“呵呵……”秦川聽見自己的笑聲,跟韓凜是那麼相似。
原來,在不知不覺間 ,自己已然活成了他的樣子。
這是連命運都無法企及的力量,用最蠻橫的孤勇,對抗着被操縱的分離。
“若隻是如此,豈不是白費了陛下一番苦心?又是擇期迎信,又是舊疾複發,難道就為區區一樁和親?”
他繼續調侃着,嘴角斜斜地偏向韓凜。
“哈哈,将軍耳報神倒是靈通!宮裡距離衛信苑可不算近,還能時時掌握動向,實在是有心。”
韓凜坐姿放松下來。
他以手支頭,歪歪地靠在桌邊。
一副芙蓉懶風、香蘭倦晚的神态,讓看過的人再也移不開目光。
秦川亦恢複到了往日,與其在一起的狀态。
手臂交疊伏在桌上,用亮晶晶的眸子直盯着韓凜,在笑聲裡組織出語言。
“我自然有我的辦法,不然你以為,将軍這麼好當呢?”
邊說,邊歪頭眨巴着眼看對方。
“陛下搭了一出好戲,現在當然可以躲懶……隻是苦了其他幾位大人,忙着在台上跟人對詞兒……可要說最慘,莫過于那幾個配戲的……遠道而來,倒成給中州送情報的了,唉,慘呐!”
“瞧你叫苦連天的樣子,說得我都不好意思動手了!”,韓凜也跟着笑。
然而,無論言語上再怎麼像從前,他們的手始終沒有碰觸過彼此。
這是一場夢,一場彼此知曉和共享的夢境。
編織在秦川第一次出征之前,是韓凜的眷戀和挽留。
相守的前路已然被斬斷,他隻能依靠深入骨髓的羁絆作為鎖鍊,拴住這隻即将騰空起飛的雄鷹。
希望秦川,能夠平安得勝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