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最讓秦川惶恐的倒還不是這些,而是孫著對此視若無睹的态度。
照理說,天子身染頑疾、久久不愈,除了宮内大大小小的禦醫。
最着急的,就該是他這個貼身總管。
卻看孫著每次隻是低頭不語。
想來定是各種辦法都用盡,或是根本尋不出病根,才隻好這麼拖延着。
秦川又向佛像磕了幾個頭,心中默念道:
“弟子願代其受過,哪怕判得萬箭穿心、永世不得超生之刑,弟子亦無怨無悔!”
“還請佛祖慈悲為懷,放過韓凜,解他惡疾纏身之苦!”
一聲無力的苦笑,驚動了小佛堂裡的安甯。
秦川跪得依舊筆直挺拔,眼神中的光卻是希望與絕望的混雜。
宛如一個行走在冰天雪地裡的人,即将要因酷暑與烈日而倒斃在路邊。
他用手捂住心口,隔着衣服去感受,韓凜留下的餘溫。
溫柔的笑意,終于驅散了他眉頭上的陰霾。
他閉起眼睛,回味着今夜與韓凜的交談。
哪怕兩人間的氣氛并不愉快,韓凜也并沒有真正和自己對話。
但這一切,還是讓他欣喜若狂……
在那次無聲質問過後,韓凜就開始有意無意地,回避與秦川對視。
每次隻要他一到,韓凜總會匆匆找理由離開。
即使有些話閃爍在目光中,也不過是就是“保重”、“告辭”等無關痛癢的寒暄。
作為同樣承受着掙紮和煎熬的靈魂,秦川當然清楚個中緣由。
他明白,韓凜是怕了。
怕自己一再的關心和追問,會成為動搖彼此意志的蟻穴。
假以時日,終有摧毀堤壩的一天。
可對于韓凜狀況的挂懷,在這個多月時間裡,早已成了秦川揮之不去的夢魇。
他是真想問個明白,這病究竟是真的藥石無醫?
還是韓凜,根本沒有如先前答允的那般,好生照顧自己?
是以,臘月初三這天,秦川故意來得很晚。
他不得不用些手段,在韓凜堅如磐石的意志上鑿開一道口子,才能得到答案。
秦川有些凄涼地笑了。
從前多麼親密無間的兩個人,現如今也要靠着計謀,去探聽心中的隐密。
或許,這才是日漸生疏後最殘酷的一面——
那些在過去大可直接脫口的話,如今隻能迂回着前行。
再也不能大鳴大放地拿到陽光下,讓每個人都看見了。
回憶裡,推開屋門時,天上剛剛飄起雪花。
打更的老人,在寒冷中瑟縮着前行,連亥時的梆子聲,都被寒風吹卷得有些喑啞。
面對忽然闖入的自己,韓凜顯然是亂了方寸。
眼中的擔憂還來不及覆上冷漠的冰霜,就被直白的責問,生生打斷了僞裝。
“你到底怎麼回事兒?”秦川開口了,這回他無法再保持沉默。
無言……依舊是兩人之間永恒的基調。
韓凜幹脆卸下了心防,以一種悲傷而又溫柔的眼神看向秦川。
這一眼,仿若千年萬年、滄海桑田。
淚水滑落面頰,秦川默默低下了頭,用盡全身力氣抵抗着那種目光。
他知道,那是韓凜不想讓他追問的妥協。
但他不能就此打住,如果今天不問,以後就更沒有機會了!
秦川雙手握成拳頭。
指甲狠狠掐着手心兒裡的皮肉,借由這種疼痛來讓自己保持清醒。
他聽見自己麻木的聲音。
“已經快三個月了,為什麼你的風寒還不見好?你究竟在隐瞞什麼!”
可回答他的,隻有窗外呼嘯的風聲。
韓凜最後看了秦川一眼,接着起身就要往外走。
“也許,他是真的不知道……也許,真是的因果輪回,言出必應……”
秦川心下的恐懼被放到最大,連同對方清晰起的面容,一并刻進眼睛裡。
劇烈的咳嗽聲,終究還是打破了沉重。
韓凜肩膀抖動着,腳下綿軟無力,眼看就要往下栽去。
不等秦川思考,他的身體就先一步做出反應——
手臂飛快伸出,一把就扶住了身邊之人的胳膊。
“他怎麼這麼瘦了!”
秦川連忙放開手,驚慌卻如燎原的烈火,炙烤着本就殘破不堪的心髒。
或許是見自己實在狼狽,或許是讀懂了秦川眼裡的恐懼與擔憂。
韓凜終于是心軟了,在走到門口時停下了腳步。
似自語般道:“衛信苑那邊差不多整修好了,飛騎營可以随時過去。”
說完,便邁出門檻,迎着漫天風雪,走進濃密的夜色裡。
秦川又将目光投向了佛像,回憶到此結束。
寥寥無幾、乏善可陳。
但對于他來說,仍是值得用一生,去紀念、珍藏的片段。
香爐裡的香,已經完全熄滅了。
燭火也有氣無力地晃動着,奄奄一息、搖搖欲墜。
窗外的風聲夾雜着雪花,不斷拍打着窗戶,傳來細碎的響聲。
磕完最後三個頭,秦川起身理了理衣衫,慢步走出小佛堂,回了自己的小院。
隻不過,心神不安的他并沒有發現。
在這樣的風雪中,徹夜不眠的遠不止自己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