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陳府出來回程的途中,韓凜一直沉默着。
他的眼神很是黯淡,臉上有種與這個季節極不相稱的肅殺之氣。
孫著看在眼裡,恻隐之心不覺大動。
總想說些什麼來緩和情緒,可又不知該如何措辭。
想了近一半路程後,才得了個折中的法子,試探着問:
“陛下,此事的結果,可需知會穆王?”
在孫著看來,這件事隻要宗室們還沒得信兒,就不是闆上釘釘,就還有一絲動搖的指望。
現下,他對韓凜的轸恤,已經逾越了做奴才的本分。
這個一向聰慧,明哲保身的老好人,終于不再沉默了。
韓凜自然明白孫著的意思,他撩開車簾回給外面一個安慰的笑,淡淡道:
“多說無益,一切早在流言傳出的那天,就已塵埃落定,并非人力可以強求。”
“何況穆王現下肯定已等在宮中,一會兒不等朕下車,你的徒弟們就會來禀報。”
孫著的心徹底涼了下去,一句“是”說得既像回應,又似悲歎。
馬車剛進禦道,韓凜便命人停車,說是要一路慢慢走回去。
果然,剛遠遠瞧見書房的金頂,承安就迎上來回禀:
“陛下,穆王到了,一直等在書房裡。”
神色是難掩的忐忑和酸楚。
韓凜倒是神情自若,甚至還有餘力笑。
他看着孫著和承安,吩咐着:
“讓其餘人都退下,朕自己去見皇叔。”
這邊他前腳剛踏進殿内,後腳穆王就迎了上來。
可見是時時注意着動靜,生怕錯過一點兒。
他們叔侄二人,僅僅打了個照面的功夫,便一切盡在不言中。
齊齊心照不宣地笑了起來。
韓凜轉回書案後坐定,再請穆王安坐。
而穆王,也像從前的每一次那樣,開門見山。
“還怪我,怨我嗎?”
端坐堂上的韓凜,笑得很坦然。
那是一種帝王的笑容,沒有悲喜亦沒有真假。
他表情安詳,聲音平實。
“怪當然是怪的,但沒有怨。”
“朕為天子,既受了這天底下頭等的尊貴,自然就該擔天底下最大的責任,而責任往往意味着取舍和犧牲。”
之後,韓凜的笑蒙上了一層青澀與害羞。
“皇叔,不怕您笑話,當初是侄兒太過天真,以為憑借一腔孤勇,就真能抗衡世間所有。直到現在我才明白,自古帝王心性皆是如此……甚至,也漸漸理解了父皇當年的決定……”
“唉,你能這樣想,實在是不宜啊!”
穆王歎息着點了點頭,手指在旁邊的案幾上輕輕刮着。
“皇叔,其他人事安排,侄兒已經有了打算——”韓凜換回談論公事的口吻。
“但呂善遙此人,品行不端、手段下作、又嫉賢妒能、毀謗同僚,萬萬不可放過!”
穆王聽出了韓凜話裡的意思:
一是想借自己的手,找出呂善遙的各項罪證,數罪并罰使其再難翻身。
二來也是借呂善遙之事給自己提個醒,警告自己今後在這事兒上無須多嘴。
否則一樣有猜疑君上、不睦臣下的嫌疑。
但他不過遲疑了須臾,便哈哈一笑。
“這種秉性的人,留下的把柄自然不會少,估計不用費太大力,就能挖出一筐。”
“再不濟,外出辦差路上,發生點兒意外什麼的,也是老天有眼、人之常情。”
接着,又饒有深意地補了一句。
“陛下盡管放心,本王絕不會讓這等奸險小人,壞了萬民同樂的大婚典禮。”
“那侄兒就先謝過皇叔了!”
韓凜也露出個心知肚明的笑,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穆王。
至此,叔侄二人在流言之事上的博弈,才算徹底結束了。
他們的關系,也從最初的依賴扶持,正式變為了磋商合作。
這是韓凜作為帝王必須邁出的一步,也是穆王作為宗親必須要承受的轉折。
送走了穆王,韓凜依然沒有叫人伺候,隻獨獨傳來孫著,交代接下去的安排。
清越之音回蕩在大殿上,有着孫著久違的熟悉感。
“傳旨下去,讓内府與司禮部,一起籌備大婚典禮及各國使臣來訪事宜。”
“時間就訂在八月前後,選個頂好的黃道吉日,再讓他們拟道昭告天下的旨意,遍發四海及周邊屬地、各國。”
“陳瑜亭加封襄國公,賞良田三萬傾,授糧兩萬石,再賜京城甲地宅院一所。”
孫著領命後,韓凜又道:
“典藥閣賜名藥仙居,朕會親自書寫匾額,準許其張挂攬客。再追賜百金,以表彰其對朕和皇後的忠心。”
“也算以此為陳家父女正名,整件事情從頭到尾,都是朕屬意于陳小姐,而非其攀龍附鳳。”
說完,他從書案底下拿出本奏折。
孫著一看那破損的頁腳,便知是那道請婚折子。
韓凜繼續說:
“至于這個勇于上疏的五品官吏,既然他對朕的婚事這麼上心,就安排去司禮部任職,升個四品閑差就是了。”
其實,依着他的脾氣,這等會鑽空子的小人,是該問罪查辦的。
畢竟,獻媚之風不可開,一旦開了後患無窮。
可對于陳家父女的虧欠之情,讓韓凜必須在大婚這件事上,給足陳子舟風光和體面。
才能堵衆人悠悠之口。
“這給出去的,朕早晚還要讓他吐出來。”他的目光陰冷下來,盯着那封請婚的奏折。
孫著半個字也不曾多說,隻是一一應着。
可當所有安置都妥當後,他依舊站在大殿一側,并無退下的意思。
韓凜看出對方的遲疑,也清楚他想問什麼,不禁莞爾一笑。
“你啊,跟了朕這麼多年,還是有話直說得好。”
語氣裡并無責備,倒比往常更加親近。
随着韓凜的詢問,孫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先是磕了三個響頭,才開口道:
“陛下,真的隻能如此嗎?真的一點兒餘地都沒有了?您和秦……真的隻有放棄彼此,才能解這場困局嗎?”
說實話,這些并不是孫著該問的,言辭更不是他平素的風格。
可現下,看着自己陪伴長大的孩子,被風波攪弄成這副模樣。
孫著心裡的痛,其實一點兒也不比韓凜少。
他心裡不是沒有家國大義,但也實在無法眼睜睜看天子如此。
“孫著啊,起來吧……朕身邊,也就隻有你,還能說幾句知心話了。”
韓凜的聲音沉了下去,一點兒也不像個二十出頭的少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