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川自知失言,連忙收斂起神色,執禮道。
“父親教誨孩兒時刻不忘,如今一時忘形,還請父親寬宥。”
遠處,轎辇已經看不見了。
秦淮收回目光,拍了拍兒子結實的肩膀。
說了句“也罷”,便轉身進門去了。
獨留秦川立在原地,看向前方。
似要透過這條路,一直看到宮裡去。
緊握的雙拳下,是一層細密的汗。
潮濕黏膩,讓他很不舒服……
而另一邊的南夏宮中,巫馬良雨伴着秋夜寒潮,進入了内殿。
與外面秋風蕭瑟不同,大殿内雖也是冷的。
可這冷仿佛有着實際重量,像一塊凝固的冰。
腳步落在地上似一把錘子,一下下敲擊着冰面。
待走至書案前,這團凝結的冷才終于呈現出具體樣子——
那是一個年輕人,面容青澀冷峻,眉眼間透出淡淡陰寒。
使其面目,有一種極為怪異的不協調感。
“微臣叩見陛下。”巫馬良雨俯身撩袍行禮。
言辭誠摯、态度恭敬。
似是被這聲響喚回了心神,案前的年輕人猛然起身,幾步跨過書案。
那迅捷的速度,驚起燭火搖曳晃動。
他扶起地上叩拜的老者,讓到距書案最近的椅子上。
“巫馬老師,快請坐。你我之間,無須這些禮節客套。”
巫馬并未順勢就座,隻說:“陛下禮遇,皇恩浩蕩,微臣自是感激涕零。”
聲調從容和緩,還帶着些老态。
“隻是陛下登基未久,根基尚不穩,切不可為微臣開此先例。讓朝中諸人,生了輕視之心、試探之意。”
年輕帝王聽得此言,也回身坐至案前,動容道:“還是巫馬老師思慮周全。”
南夏帝落座後,巫馬方才施過一禮,小心翼翼坐下。
“陛下招臣夤夜前來,可是為了中州之事?”
一聲輕笑拂過耳畔。
“知我者莫若巫馬老師……”
年輕帝王指着地圖上一處位置說:
“此次前去中州賀喜,按理說原不必勞動您……隻是若論識人辨事,巫馬老師确為當朝第一人……”
聞聽此言,巫馬良雨趕忙起身執手。
“陛下謬贊,臣實不敢當!”
“朕登基不足三年,朝局尚未完全安定……這種時候,中州又出皇位更疊之事,教人不得不防啊……”
南夏帝擺擺手,複請巫馬落座。
“況天下紛亂已久,無論是南夏還是中州,曆朝曆代的當權者,無不在謀求統一大業。”
他起身推開窗,外面已是秋雨蕭蕭。
雨聲凄清,伴着年輕帝王低沉的嗓音,直冷到巫馬心頭發顫。
“一切雖還未有定數,可分久必合是亘古不變的道理,如此關頭中州新帝繼位,怕是要……”
随着後半句話的消失,沉默再次籠了上來,充斥着令人不安的暗潮湧動。
巫馬趕緊起身鄭重行禮,連連勸慰。
“陛下還請寬心,剛登基的小皇帝心智手段都還稚嫩。”
“此時中州朝堂内,怕也是波谲雲詭。内憂外患之下,豈是那麼容易抽身的。”
冷笑聲緊跟在其話語之後,如一隻瞄準獵物的鷹,突然就張開了利爪。
“是啊,年少登基的艱難與宏願,朕再熟悉不過。”
這話一出,巫馬連看向南夏帝的眼神都變了。
怪不得這次,對方如此執意啟用自己。
甚至不惜,将這枚閑置多年的“冷子”置于陣前。
原來,一切都是因為了解——
皇位之上的種種傾軋猜忌,還有一統江山、開創盛世的野心抱負。
都在兩位少年帝王心裡翻滾喧騰,最終形成了一種無言的默契。
思之至此,巫馬俯身叩拜領命。
離去的腳步,沉重而決然。
伴着外面越來越緊的雨,敲擊在南夏帝心頭……
就在秋意逐漸爬滿屋宇房梁,與人們的四肢百骸時。
舟車勞頓的南夏使團,終于進入了中州都城。
這場埋在笑臉與慶賀背後的試探角逐,總算要顯露出端倪。
這日,天朗氣清、秋高氣爽。
巫馬良雨率衆,浩浩蕩蕩入沐恩門。
敬賀中州新皇,登基之喜。
一路行來,卻見都城内并無特意彰顯民富商貴,也無特别嚴肅拘謹,隻一派尋常景象。
百姓們忙碌又熱鬧。
好像此次權力更替,還比不上袋子裡幾串錢,來得實在。
不知是過于蒙昧無知,還是對新皇頗有信心的緣故?
可趕等入了宮,進到紅牆金瓦的建築群落内,就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處處打理得當不說,雖未刻意鋪排場面,但該有的禮節卻一分不少。
不至于花哨也不至于拘謹,凡行來處皆是恰到好處的皇家氣派。
使來人舒心的同時,也更容易放松警惕。
巫馬心下冷笑。
“不簡單,真是不簡單……低調可是比奢華更深的學問,尤其是對年輕人來說……”
這樣想着,不禁又給自己加了幾分小心。
待入了大殿,紅漆大柱支撐着巨大穹頂。
比起南夏廟堂,更顯恢宏雄偉。
中州文武諸臣,皆排班宿列,神情肅穆。
巫馬看向正對面的台階,灰金色地毯一路延伸。
年僅十九歲的中州第七任帝王韓凜,就端坐于其上。
笑意淺淡、華貴雍容。
他并未看清中州帝的樣貌,隻是依照規矩恭敬行過大禮,朗聲恭賀新皇繼位之喜。
一舉一動,無不展示出長者特有的老成持重、優雅從容。
“巫馬太師一路行來,當真辛苦。”
年輕的嗓音清朗又斯文,落在耳裡如細雨拂過水面。
巫馬面上堆笑,趕忙答言。
“陛下少年繼位乃是大喜,臣能代表南夏前來道賀,實在是榮幸之至,怎敢輕言辛苦!”
韓凜聞言,語調不覺低了幾分。
“每思起父皇仙逝,朕都哀痛不已……這喜,卻不知從何說來……”
随後他頓了頓,繼續道。
“其實,這皇位朕坐着也是誠惶誠恐……恐負了滿朝文武,拳拳報國之心……更恐負了中州子民,對朕的殷殷期盼……”
跟着其話音一同落地的,還有滿朝文武整齊的叩拜。
“臣定當竭力報效朝廷,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聲浪此起彼伏,猶如火焰騰空而起。
久久徘徊在大殿梁柱之上。
根本不給巫馬,進一步叙話的機會。
“衆卿快快請起,你們的報國之心朕豈會不知!”
韓凜喉頭微微顫抖起來。
似有滿腔情感要宣之于口,又不得不強行壓抑。
稍稍調整了下呼吸,那悅耳的嗓音才再一次響徹殿宇。
“隻是有件事朕思慮再三,覺得還是要與衆卿說個明白!”
“父皇仙逝未久,為表孝道仁心,朕決定,自即日起由穆王暫代朝政,前朝顧命大臣從旁協理。”
“除人事任命、軍機要務等大事,其餘一切皆由穆王做主,直至明歲開春。”
此話一出,朝堂内鴉雀無聲。
像一隻無形大手,遮住了衆人頭頂。
讓他們放棄了思考,也發不出聲音。
巫馬良雨同樣十分錯愕!
他當然不關心,中州由誰來做主。
可這些話也實在犯不上,當着他這個南夏使者說。
不知是這小皇帝心計謀算不成,弄過了火?還是以退為進,計之深遠?
巫馬良雨的心被吊了起來,在空中左搖右擺。
雖然隻是少許,卻也實打實擾亂了,他素日所依仗的冷靜與果斷。
就在這時,一把渾厚親和的應答,打破了這份沉重安靜。
“臣定當勤勉為政,不負陛下重托!”
穆王站在隊列最前端,字字铿锵有力。
沒有退卻之意,更無惶恐之态,很是坦然地接受了這項指派。
秦淮站在武将隊伍中,見其神色泰然自若,心下便已了然。
今日陛下這貌似莽撞的舉動,實是一早就商量好的。
一為做給南夏使者看,二為避開迫在眉睫的黨争。
如果沒有猜錯,晚上的滿朝宴請,陛下還會出些“昏招”。
坐實自己的年少輕率,也為穆王理政帶來更合理的由頭。
“得皇叔如此承諾,朕就放心了!”
韓凜依舊是那副誠懇的樣子,加上明朗的少年氣,更顯真誠動人。
巫馬良雨眼看着他們君臣二人一唱一和,隻得滿口溢美之詞。
“陛下年少有為,知人善任,将來定大有可為!”話畢,撩袍再次叩拜。
中州百官,亦是緊随其後。
一時間山呼萬歲之聲,震耳欲聾、久久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