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姓秦名岱,曾是我梁州城數一數二的采石好手。”
“沿東泾左岸一路往南,約莫三裡開外,有涼亭名喚杜康。城中遊手好閑之徒獨愛出入此地,官府從不過問……那事之後,秦岱有家不回,也時常流連杜康亭。”
……
打探出秦岱所在,宋晞一行四人沿東泾一路往南而去。
不多時,依着晚月與春水的杜康亭施施然出現在衆人面前。
“……又寄了十兩銀子回來?”
“當真?郝大孝順,每月十兩從無間斷。”
夜間的杜康亭三面透風,料峭徹骨。
不知是否天時太晚之故,宋晞幾人入内時,杜康亭内已不剩幾人。除卻左首廊下借一破紙燈籠廊下對弈的一老一少,亭内隻一人斜躺在避光的角落。
定睛看去,那橫躺之人胡子拉碴、衣衫褴褛,周身跳蚤肆虐,酒臭幾近沖天。若非鼾聲如雷,宋晞險些以為角落裡躺了個死人。
再看左首對弈之人。
年長之人須發皆白,穿在身上的皂羅袍顯然已經經年歲久,衣擺破爛不算,前襟更是洗褪了色。年少者年約弱冠,生得尖嘴猴腮,對弈時不時抓耳撓腮,顯然也是簪娘口中“遊手好閑”之輩。
有人靠近,他兩人也不以為意。長者落下一子,冷哼一聲,又嗆那年少之人道:“若當真孝順,便該時常回來看看。上個月他老娘傷了腰,半月下不來床時,那大孝子又在何處?”
“世事多難兩全。”
年少者撓着頭,忍不住嘟囔:“要我說,能不能侍奉跟前隻是小事,有沒有銀子寄回家來才是頂頂緊要之事。若是沒有銀子,”他垂目睨向橫躺在角落之人,小聲咕哝道,“你看秦伯,昨日再如何風光,今日還不是跟條狗似的?沒了銀子,莫說女人,連酒都買不起……”
不成想同是遊手好閑之徒還分三六九等,宋晞忍不住蹙眉,思量片刻,走向那須發蓬亂的莽漢道:“這位大哥,湖邊風凜,亭内又無遮無擋的,若是沒什麼事,不如回家再睡?”
“姑娘莫要理他!”
年少者正舉棋不定,聞言瞟她一眼,開口相勸道:“好死不如賴活,他一年四季、成日皆是如此,不怕冷、不怕凍,隻怕沒有酒喝。”
見宋晞回眸,少年幹笑兩聲,一臉讨好道:“若是有酒,莫說回家,姑娘想讓他做什麼都成!”
“當真做什麼都成?”
姬珣自亭外走到宋晞身邊,一臉不好相與模樣,睥睨着癱軟如泥之人,惡聲惡氣道:“若我說,美食夠吃、美酒管夠,隻要他夜半上旭南峰一趟,你們說,他是敢,還是不敢?”
“上山?!”
“旭南峰?!”
兩人不約而同脫口而出。
看清姬珣神态倨傲模樣,年長者似笃信他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之輩,一把擲下手裡的棋子,眯起雙眼,冷冷道:“旁的便也罷了,說起上山,他若不能,梁州城中還有誰敢說能?”
他垂目瞟了眼昏晦的角落,又斜睨着姬珣,不緊不慢道:“後生可知,你眼前之人是誰?”
姬珣劍眉微挑,又後退半步,傾身作揖道:“還請先生賜教?”
“他你都不知,還敢提上山?”年少者倏地站起身,兩手插着腰,一臉的與有榮焉,“西梁山下秦家村,公子可曾聽說過?”
他右手握拳,拇指豎起朝上,擡頭挺胸道:“開山采石之事,我秦家村人稱第二,梁州城内無人敢稱第一!村裡男兒各個都是開川采石的好手,他們那一輩,最以我秦伯為首!”
少年下意識瞟向昏晦的角落裡,撇撇嘴,壓低聲音道:“就是他!我秦伯!兩位聽他名字就知道——岱,大山也!如何能不為各中翹楚?若非沖撞了山神……”
“小岩!”
山神兩字出口,沒等他兩人追問,年長者一聲厲喝,亭内刹時鴉雀無聲。
姬珣兩人眼神交彙,仿若無覺他兩人的交鋒,忖度片刻,齊齊轉身走向那鼾聲如雷的秦岱。
“秦伯?”姬珣輕踹他肩膀,揚聲道,“請你吃酒,去不去?”
“酒?”
聽聞酒字,原本兜着頭蜷卧在角落的秦岱倏地睜開眼,咂着嘴,徐徐仰起頭。
晚風拂過,一陣久不曾更衣而洇成的馊腥伴着他起身的動作徐徐四散。
姬珣下意識後退半步,接着搖顫不止的燈火,打量倏而起身之人。
“你們是?”
看清他兩人面容,滿臉疲倦的秦岱下意識揉了揉迷離又渾濁的眼睛,蓦地打了個酒嗝,一臉茫然道:“兩位要請我喝酒?兩位認得我?”
姬珣面色微沉。
兩眼下耷、雙目通紅,探向他的五指微微顫抖……他的酗酒并非誇大其詞,内裡怕是早已為酒醪損傷。
——昔日的秦家老大再如何風光無二,今日虛腫昏聩,神情麻木……可還能記得上山路,可還會認得梁川所在?
“不錯!”姬珣近前半步,盯着他渾濁如漿的雙目,沉聲道,“美酒百壇換你随我們進山一趟,秦伯是願還是不願?”
“秦岱!”
秦岱眼裡寫着迷茫,正要開口追問,廊下長者一聲厲喝,又轉頭朝他道:“莫要沖動!為幾壇酒枉丢了性命,不值當!”
性命?
仿佛适才聽懂姬珣口中之言,秦岱探向空中的五指微微一曲,隐于暗裡的瞳仁深處倏而掠過一絲奇詭的光。
不等姬珣看清,他撐着地面幹笑兩聲,再次擡起頭時,臉上俨然已恢複成為酒醪浸潤的麻木與迷茫。
“山神?”
他奮力甩甩頭,而後腦袋一歪,嘴一咧,伸手夠住姬珣衣擺,嗤笑道:“隻要有肉吃、有酒喝,區區山神而已,又有何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