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秋初八,重陽前夕,家家戶戶登高望嶽、遍插茱萸之時,端華太子一行伴着濛濛秋雨如約而至。
犒勞過三軍,商議完翌日的重陽祀,屏退左右,泊雲廳内小宴重開之時,倦鳥歸巢,秋月已上柳梢。
南甯侯府少有閑人,聽聞端華太子最是講究排場與顔面,唯恐婢子太少惹他不悅,依着宋晞的吩咐,翠微和朝雨都到前廳幫忙。
黃昏人定,南甯侯府依舊彩綢高張,泊雲廳内燈火通明。
一早聽說端華太子和南甯侯世子是自小一塊長大的堂兄弟,多年未見,想來故人重逢的堂内必定笑語歡歌,一派融洽。
如是想着,翠微捧着一碗剛出爐的桂花酒釀,步子越發輕快。
“翠微姑娘,小心腳下。”
“謝……”
泊雲廳邊門,沒等邁入堂下,翠微的步子倏地一頓。
堂下一無歡歌,二無絲竹,氣氛仿佛并不似她先前以為。
她放緩步調,輕手輕腳屏息而入。
花團錦簇的堂下,賓主依身份不同各自落座。本是主位的地方而今斜倚着一位面目清隽的青年,頭戴攢珠金玉冠,身穿織錦鳳紋袍,眉目間雖與世子爺有幾分相似,氣度卻全然不同。
他一手抵着額頭,一手執着酒樽,雙目微阖,眉間噙着若有似無的倦怠,仿佛正凝神思量着什麼。
堂下衆人分賓主落座。
左首前方,年近而立的太子詹事賀蘭之一襲月白色長衫,身量高挑,形容闆正,一雙丹鳳眼時不時冒着精光,仿佛随時欲與人争辯一二。
緊随其後是東宮洗馬南洛,左不過十五六的年紀,圓眼大臉,長相很是喜慶。
兩名京官的對面,端華太子右首,疾風追影不提,換上了常服的世子爺眉目低斂,神态如常,臉上并不見故人重逢之喜,相比平時反而更多出幾分公事公辦的嚴肅與淡然。
若是堂下的燭火更亮堂些,翠微便能看清,小侯爺微微下耷的眉眼,抿成一線的雙唇,甚至手執茶盞的力度……仿佛都在無聲訴說着他的隐忍與不耐。
燈火爍爍,沉默在無聲中蔓延。
臨近端華身側,餘光裡映入姬珣端坐如鐘的身影,翠微心下生出恍惚,座次雖相近,血緣雖相親,他兩人間仿佛有條無形無影的鴻溝,随同經年光陰,越離越遠,越開越闊,直至——
“咳咳!”
穿堂而來的風牽動案頭燭火,吹皺姬珣的眉心,一聲悶咳,堂下靜寂倏然打破。
座上之人仿佛适才覺察自己所在之地,掀起眼簾,漫不經心瞟了一眼堂下,而後晃悠着金花釀,一邊坐起身,一邊慢悠悠道:“子晔身子不适?”
見他兩個回身,翠微立時加快腳步。
“勞殿下惦念。”
堂下的姬珣高舉起酒盞,一邊朝座上拱手讓禮,一邊回話道:“連日風雨,受了些許風寒,無甚大礙。”
“呵。”
咚的一聲,滿是金華釀的酒樽被擱置,端華雙手撐着膝蓋,醉眼惺忪地睨了眼堂下,半開玩笑半認真道:“男子不比女子熨帖,子晔年歲不小,也是時候娶妻生子,給府上添福添丁了。”
姬珣執着酒盞的動作蓦的一頓。
燈火熒熒處,堂中上下低眉垂首,裡外一片肅然。
端華若無所覺,瞟了眼已到近前的翠微,又垂眼睨着姬珣,眸間噙着促狹,似笑非笑道:“你我兄弟,說話做事本無需顧忌。子晔且說說看,心悅誰家姑娘,歡喜什麼樣的女子,吾讓父王給你指婚。”
疾風追影動作一頓,視線相彙,又齊齊看向前方緘口不言的姬珣。
心悅二字仿佛南甯侯府不可言說的禁忌。
燈火搖曳,沉默在心照不宣中蔓延。
不多時,翠微正要放下手裡的甜羮,咚的一聲,姬珣亦擱下了早已焐熱的酒樽。
“隻解沙場為國死,古來征戰幾人還……”
分明四下昭昭如白晝,姬珣嗓音微啞,落入風中,仿佛涼風苦雨,暮秋之哀。
“珣行伍之人,生死尚無定數,何必耽誤良人?”
“良人?”
翠微心頭一顫,沒來得及擡頭,卻聽哧的一聲,端華一聲冷笑,一把抓住了她放下甜羮後沒來得及收回的右手。
“你還真是……”
他陡然擡眸,眼裡顫動着詭谲而灼人的光,拉着她的手愈發用力,兩眼仿佛看着她,又似透過她,不知落在什麼地方。
“死性不改!”
話音未落,哐啷一陣響,端華拉着她的手陡然用力。
翠微重心失衡,霎時花容失色。眼前景色倒轉,回過神時,人已跌坐進端華懷中,酒杯瓜果落了滿地。
翠微神色大變,掙紮着想要起身。
“奴婢失儀,太子饒……”
“噓!”
端華一手落在唇邊,一手攬住她的腰,仿佛為她眼裡的驚駭所悅,神情愈發愉悅,見她失神,又陡然收回手,逗弄小狸奴般撓了撓她的下巴。
“對景逢場須盡歡,莫負金樽赢白發。”他擡眼看向姬珣,眼裡三分挑釁,四分循循善誘,“人生苦短,子晔,莫負韶華女兒香。”
“殿下!”姬珣臉色陰沉,忍耐在眉間擰成了結,“此處并非東宮,更非秦樓楚館!殿下自重!”
“無趣!”
堂下人神色大變,見他兩個言辭激烈,還以為一場對峙在所難免,誰知端華實在善變,眯眼打量片刻,倏地推開翠微,抖了抖衣袂,趔趄着站起身。
“素聞南國風景好,風尚不同北國。”
好不容易站穩,他雙手負後遙望着晚月溶溶的院外,打了個酒嗝,慢條斯理道:“吾甚是好奇。”
“殿下!”
眼見他搖搖晃晃繞出長案,賀蘭之南洛等人紛紛起身。
“殿下小心!”
“别動!”
端華臉色驟沉,仿佛吃多了酒偏卻不承認的醉鬼,甩着衣袖,怒氣沖沖道:“爾等安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