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嗤笑破開四下寂寂,猙獰之外,代巒的眼底倏忽掠過幾絲“果然如此”的百無聊賴。
“謝逸?呵……仗了王家的勢,謀了一份普天之下獨一無二的差事,便以為自己也跟着飛上枝頭成了鳳凰……”
他舉目望着松濤推疊的遙處,卻也不再顧左右而言它,懶聲道:“吃多了酒便口無遮攔,說什麼商賈之子形容粗鄙,南酉國人罪有應得……自小養尊處優,他統共見過幾個酉人?為國為民謀過幾分福祉?有何立場大放厥詞?”
所謂“普天之下獨一無二的差事”,約莫是指關着靡音族聖女,日日取用心頭血之事。
平日裡往來不多,姬珣對謝家子的言與行不作評論,凝眉思量片刻,追問道:“代公子言下之意,雷雨夜那日,莫不是公子私下指使如煙灌醉謝逸,慫恿他擅入倚雲樓?代公子八面玲珑,善識人心,必定三言兩語便能拱起子階心頭之火,挑起他和謝逸的不和……”
姬珣不顧蘇升支吾咿呀的控訴,顧自颔首道:“借刀殺人,除去謝逸的同時又能拿住文安伯府世子的把柄,公子此舉實在高妙。”
“比不得世子爺慧眼如炬,什麼都看得通透。”
代巒回眸瞟了一眼亭柱前的蘇升,敲擊桌面的動作微微一頓,眼裡噙着戲谑,緩緩開口。
“江屏呢?”姬珣不以為意,又追問道,“為何該死?莫不是撞破了鎖春池邊發生的事?”
“江屏?”
代巒倏地扔下匕首,雙手環抱胸前的同時,一反常态的,臉上竟露出幾絲仿似惋惜的神态來。
“也不知你二人為何如此固執,我已将兇手送到你們面前,卻還緊追不放。”
姬珣下意識看向宋晞,眸光緊跟着一凜:“你是誰,羅錦?當真是他?”
代巒擡起頭,仿佛為他臉上的不可置信所取悅,唇角不自禁勾起。秋光掠過眼下,又一絲戲谑自他眼底一閃而過。
“祈人自诩高義,總愛說什麼‘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
他錯開視線,臉上的神情似笑非笑:“如你二人所知,江屏性子沉穩,做事謹慎,看見不該看之事,也不敢随意張揚,隻想着找好兄弟商議商議……”
姬珣的心倏地一沉。
“你當羅錦是為了表忠心?呵!”
代巒臉上笑意愈盛,他撐着石桌站起身,雙手附後,左右來回踱着步,慢吞吞道:“你們祈人最是裝模作樣、假仁假義……
“那羅錦偷拿了窖裡的酒,就着婆娑膏吞雲吐霧之時,江屏不請自來,看清房裡的情形,一時忘了院裡發生之事,對着自甘堕落的‘自家兄弟’一頓數落……
“自家兄弟本該直言相告,可良藥總是苦口,羅錦酒意上頭,問清前因後果,兩眼一轉,計上心頭……他先朝江屏假意認錯,哄他吃了不少酒,又把人打暈,親手将人送來了倚雲樓……”
像是聽聞了什麼滑天下之大稽之事,他停下腳步,低頭悶笑許久,又擡起頭道:“世子爺莫要誤會,代某不曾動手,亦不曾令旁人動手,隻是感念羅錦一片忠心,賞了他一瓶好酒、三兩婆娑膏,還讓他代為轉告江屏,即日起,不必再來閑夢樓。”
姬珣的臉色越沉,代巒眼裡的笑意越是分明,乃至俯仰大笑,不能自已。
“世子爺你瞧,人心如何經得起考驗?他總說江屏是他拜把子的兄弟,和他有着過命的交情,臨了不用我多說一字,便能狠下心來,痛下殺手……真真應了那句老話,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蕭蕭長風如同跨過歲月長河的橋,照着脈脈秋日,投落下一片又一片不為人知的光與影。
彼時相知相惜是真,兩肋插刀不假,後來的怨嫉妒恨、奪人性命亦是真心實意,人心本就如同一面千面萬象的多棱鏡,一眼如何能窮盡?
姬珣舉目望向舍然亭外雲遮霧繞、不露真容的長川和層巒,許久沒有出聲。
直至一抹獨屬于晚照的昏黃掠過亭下,餘光裡映入水影一如往常屈膝在旁的身影,本不欲贅言,想起人心之多面與善變,他負在身後的手微微一曲。
“莺梭谷。”
他垂目看向身前的倒影。
習習山風将爐火吹得正旺,衣香鬓影,豐娆妩媚,他後知後覺,眼前人原來早不同于初見時。
“谷内風景如畫,綠柳如煙,若非中了酉人埋伏,走錯了路,我怕是此生不能知曉,祈酉邊境竟有如此人間仙境。”
水影舉着火鉗的手倏地一頓,似沒能預料他突如其來的“興師問罪”,更不敢相信他竟還清楚記得昔年初見時。
“若是沒記錯,彼時你才豆蔻之齡。”
哐的一聲,火鉗墜地,爐裡霎時火星飛濺。
水影陡然擡頭,蒼白的臉被爐火映得通紅,盛着秋日的眸間若有水光掠過,一閃即逝。
姬珣看向舍然亭外躍躍欲試又目眦欲裂的火影,微微一頓,又垂下目光,淡淡道:“六年彈指一揮,種種不合意,姑娘有無數機會坦言相告。”
“爺……”
仿似靜候這出交洽無嫌變“刀劍相向”的戲幕已多時,見他兩人自顧自搭起話,代巒不僅不怪,反而頗有興味地落回到桌邊,就着熱茶看起了戲。
“你不欠我。”
姬珣冷聲打斷,擡眸瞟了一眼亭外的火影,又看着水影,一臉漠然道:“他們三人如何救你脫險,如何教你習武,平日裡如何待你,你比我更清楚。你不欠我,卻欠他們一個解釋。”
水影眸光一顫,倏地轉身看向亭外怒火中燒的火影。
不知是巧合還是緣分天定,南甯侯府五影雖都是姬珣從戰場上救回,金影和木影性情相投,水影和火影年齡相近,加之平日裡總是兩兩行動,水影和火影,不是手足,勝比血親。
于旁人她或許能大言不慚說句問心無愧,于他三影……視線甫一交彙,火影陡然錯開眼。
“我……”
“此為一,”不等她解釋,姬珣目光驟凜,冷聲道,“迢西驿站時,你曾親口應下會護她周全。傷我無妨,叛逃南甯侯府亦無妨,你不該利用、更不該辜負她對你的信任!”
锵的一聲,不等衆人反應,姬珣手裡的劍已應聲出鞘,抵在水影頸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