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他思量出應對之策,陳三似突然失了耐心,開口同時,手上不知怎得多出一把匕首,把玩着笑道:“世子爺若是實在做不出決斷,日晷每過一刻,我便落下一刀,如何?”
“至于從誰開始……”
他陡然轉過身,左右看了看,提步走到蘇升身旁,冷芒掠過眼下,刀鋒在他頸側若即若離。
蘇升兩眼圓瞠,神情愈是惶惶無措,陳三愈是笑得開懷。
“蘇世子雖年幼,畢竟将門之後,不如,”手腕一翻,冷芒掠過蘇升頸下,陳三冷笑一聲,沉聲道,“就從你開始,如何?”
“唔唔!唔唔唔!”
分明辨不清詞句,亭外的衆人卻似聽見了無數不堪入耳的咒罵和污言穢語。
柱前兩人新仇舊怨,眼神交鋒正激烈,亭外的姬珣喉口幹澀,腦中思緒飛轉。
“代公子,”許久,他垂目看了看手裡已被汗水浸濕的飛镖,又擡頭瞟了一眼亭外的日晷,擡起頭道,“事已至此,不知能否請教公子,近幾個月于南州城費心籌謀的一番作為,所圖為何?”
“聒噪!”
唰的一聲,勁風掃過亭下,陳三手裡的短匕脫手而出。
衆人隻覺寒芒一閃,回過神時,“花容失色”的蘇升已經背抵亭柱。柱子上的朱漆被蹭落大半,一縷青絲幽幽拂過肩頭,泛着冷芒的短匕釘在他耳後方寸之地,照着斜晖,正發出不耐的嗡鳴。
“聒噪”二字表面是為蘇升,實際為誰,衆人皆心知肚明。
姬珣神态如常,落在劍柄上的五指微微用力,确認蘇升并未受傷,又一臉淡然地看向龇牙咧嘴的陳三。
隻片刻,陳三倏地長出一口氣,轉身同時,滿目猙獰悉數褪去,臉上複又挂起不以為意的率真與坦然。
“左右時辰還早……”
掃了一眼亭外的日晷,他一邊走向石桌,一邊盯着姬珣,慢條斯理道:“世子爺文韬武略,見識廣博,當真看不清?”
他一聲輕笑,思量片刻,又道:“鹬蚌相争、漁翁得利,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此間道理,皆為祈人所授。”
姬珣眉心微擰。
初時當他是商賈之後,種種舉措雖懷疑是他所為,卻始終不明白動機為何,而今知悉他本為酉國三公子……
姬珣劍眉微挑,冷聲道:“如果文安伯府世子在我南州出了什麼事,如果淮南王府上貢的貢品在我南州被調換,蘇世子又涉事其中,如果我将子階橫行鬧街之事上呈天聽……”
南州與西、青兩州必結下梁子,邊地諸州之亂在所難免。
“再有,”姬珣神色愈沉,“你将閑夢樓安在琳琅街,讓包括我在内的衆人皆以為奪了多人性命的婆娑膏來自鄀國,販售婆娑膏的暗網亦是鄀人所為,長此以往,祈鄀兩國必起紛争……
“你所圖所謀,與各州也好,與鄰國也罷,皆為讓祈國陷入内亂,而後讓酉人坐收漁翁之利,趁機東山再起?”
字字皆斥責,陳三卻不以為怪,眼裡反而多出幾分不合時宜的欣賞。
“我那兩個好哥哥,除卻皮囊與王室血脈,智計謀略不及世子爺一半,若非如此,也不會任你父子二人長驅直入,将我酉人驅至千裡之外。”
把玩匕首的動作倏地一頓,陳三眼底倏而掠過一絲滲人的冷寒。
“我隐姓埋名、苦心籌謀,不過是為父分憂,盡公子之責而已……”
“公子之責?”心裡紛亂愈滾愈沸,姬珣緊了緊手裡的飛镖,看着他的眼睛,忽地冷哼出聲道,“王室最忌血脈不純,你外傅之齡方歸,母親又病殁他鄉,哪怕有信物為憑,酉王可曾懷疑過你的身份?當面不敢,宮中下人在背後如何議論?到底是為父分憂,還是無處容身,别無他法才不得已……”
“若非雲岚多事!”
似被戳中了什麼不堪回首的隐秘,一聲怒喝驚破亭下,陳三手裡的刀再次應聲而出。
“锵”的一聲,桌上炝出一陣星火,陳三似無所覺,瞪着姬珣的眼神裡滲出從不曾有過的狠戾,左半邊臉頰不受控地抽搐。
“若非雲岚和那瘋女人多事,若非那女人有意隐瞞,我何至于到了外傅之齡才知自己身份?何至于有家難回?”
“家?”
漫天長風萦回,松風簌簌,仿佛時光盡處的拳拳慈母意,無人識,無人憶。
姬珣眉心狂跳,冷聲打斷道:“彼時的局面,不僅祈酉兩國紛争,酉王宮内更是你争我奪、暗潮湧動,令堂生怕自己身份低微,不能護你周全,她一介弱女子,身懷六甲之際出走酉王宮,莫非是為自己?族中長老教你讀書習字,教你鷗鳥忘機,你當真不知他們用心良苦?令堂藏身子虛谷多年,你當真以為她分不清是藥是毒?”
陳三猝然擡頭,雙手緊攥成拳,牙關咬得硌硌作響,猩紅的雙眼裡露出自欺欺人的謊言被戳破時的陰冷而怨毒。
姬珣卻不予他辯駁的機會,又道:“再有,陳家三公子。”
亭裡亭外倏地一靜。
是了,眼前人既是酉國三公子代巒,真正的陳三公子又在何處?
“陳三公子潇先天不足,自小被養在若水寺,十五歲那年才第一次下山。”
不必旁人追問,姬珣已徐徐開口。
“他天性良善,又師承空若大師,實在不知塵世之險、人心之惡……若非他正巧路過,你怕是在第一次進入我祈國時便已葬身虎腹,是他以身犯險救你于虎口之下,而你報答救命恩人的方式,卻是在得知他來處,獲取他全盤信任後,奪人性命,再取而代之?”
長風如訴,遙處古鐘萦回,仿佛隻萬裡群山記得,那名奔走山野,短短一生能被寥寥數言囊括的少年。
衆人正以目光控訴,代巒眼裡的狠戾卻在聽聞“陳三”二字時消散殆盡。他拿起桌上的匕首,迎着秋晖投落的方向,以刀為鏡,細細端看鏡子裡那雙不同于陳家人的鳳目,注目愈久,臉上的笑容愈深。
“弱肉強食,道法自然。”
他陡然擡眸,眼裡依舊噙着若有似無的笑意,慢條斯理道:“陳家豺狼環伺,以那小子的性子,躲在山上還好,若是回了家,必定被他幾個哥哥欺負得骨頭都不剩。與其到那時郁郁而亡,不如将家世名姓交給我……且看如今,東颍陳三公子之名,東州城誰人不知?”
姬珣:“……”
無怪乎夫子有雲:道不同,不相為謀。
“那謝逸呢?”
姬珣趁熱打鐵,追問道:“他是你閑夢樓的貴客,要牽制蘇升亦不止殺人一途,他為何要死?”
“好了!”
陳三倏而失了耐心,看了看亭外的日晷,起身繞出石桌,一邊往九射格走,一邊慢悠悠道:“世子爺既然有這麼多問題要問,不如換個玩法,如何?”
他站定在九射格旁,細長的眸間再次綻出奇詭而滲人的光,回身看了看被桎梏在懸崖之下,鬓發被吹亂、面白如霜雪的兩人,唇角不自禁揚起。
“不必管白鹭或白虎,隻看鸾鳳。世子爺若能投中鳳目,代某不僅不動他二人,還會附贈一個問題的答案。可若是投不中,”代巒眼角一抽,喉口再次發出仿佛驢叫的奸笑,“他兩人各斷一繩,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