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順十二年冬,一連下了數日的雪,皇宮裡外堆瓊積玉,漫天飛雪如席。
因“擅自攀爬宮牆,屢教不改”,十二歲的朝華公主被禁足朝華宮,半月不得出。
朝華從來不是坐得住的性子,禁足第一日,弄弦、練字、對弈;第二日,女紅、調香、弄弦;第三日,練字、對弈,又弄弦……
悶在宮中的第五日,天又下起鵝毛飛雪,朝華實在坐不住,讓人打開西窗,搬了張椅子,獨坐窗前品茗賞雪。
是日午後,朝華宮裡正甯谧。
裡間一張劍腿楠木榻,甯嬷嬷在左邊穿針引線,宮婢水汐在右邊撫琴弄弦,正中一張楠木小幾,幾上兩杯一盞,一瓶一爐。瓶中寒梅盈盈初綻,爐上青煙正袅袅。
榻前有個暖爐,爐上煨着一盞甜羮。剛來朝華宮不久的小宮女水汜守在爐邊,盯着火苗,聽着弦音,隻片刻便支撐不住,支着下巴,點起了頭。
“啪!”
一縷寒風盈窗,水汜陡然驚醒,慌裡慌張張望左右。
甯嬷嬷依舊在穿針,水汐仍在撫琴,公主仍然獨坐窗前,聽風賞雪,甯谧安然一如方才。
水汜輕出一口氣。
爐上甜羮發出汩汩聲響,她趕忙站起身,墊着厚布取下湯盅,理了理散亂的鬓發,碎步至窗前。
“呀!”
見公主端坐窗邊半天不動,還以為她性情風雅,聽風賞雪也能自得其樂,近前一看才知,自家小主哪是在賞雪,手裡捧着雪團,十指早已通紅,積了厚厚一層白雪的窗台上,不知何時多出了一排神态各異的小雪人。
聽見驚呼聲,甯嬷嬷兩個連忙放下手中活計,急急忙忙趕了來。
“水汜,何事驚慌?”
“公主!”
看清窗上的小雪人,又看她泛紅的十指,水汐氣急,踱了踱腳,又忙不疊地轉身去取幹帕子。
“小主快把那雪團放下,仔細凍了手!”
甯嬷嬷自小看着朝華公主長大,言語雖急迫,對眼前情狀顯然見慣不怪。
她接過水汐匆匆遞來的帕子,一邊替她拭手,一邊饒有興緻地看了看窗上三兩成群的小雪人,笑道:“這幾個雪人憨态可掬,小主是照着誰捏的?”
手裡的雪球在窗外劃出一道弧線,院中霎時千樹萬樹梨花開。
朝華公主眉眼彎彎,一邊讓甯嬷嬷拭手,一邊歪頭道:“嬷嬷猜!”
甯嬷嬷垂眼再看。
窗上一共五個雪人,左邊兩個一高一矮,形似一男一女。右邊三個皆作男子打扮,隻其中兩人偏又生得一模一樣。
她疊起手裡的帕子,指着左邊那兩人,笑道:“這兩人生得俊俏,定是小主和太子。”
“嬷嬷好眼力!”
朝華眼睛一亮,不等她反應,冰冷的雙手倏地塞進她溫暖又幹燥的兩手之間,又連聲追問道:“另幾人呢?嬷嬷可猜得出來?”
“這有何難?”
窗外雨雪霏霏片刻不歇,眼見朝華臉上泛出不正常的豔紅,水汐急得直跳腳,不等人吩咐,她疾步取來暖爐,一邊塞給朝華,一邊應道:“這兩人生得一模一樣的,必是北甯侯府珧世子和南甯侯府珣世子。中州四公子已有三位,餘下那位,必是韓尚書家公子韓阙。”
“南北甯侯府兩位世子爺為何生得一模一樣?”
看出朝華宮上下的好相與,新來的水汜早将初時的惴惴不安抛諸腦後,聽水汐提起,忍不住探頭探腦地追問。
南、北甯侯兩位侯爺的兄弟關系并非隐秘,見窗外風急雪驟,水汐擺擺手示意她先關上門窗。
“姬家一門雙侯,兩位世子爺本就是堂兄弟,眉目間自然肖似。”
啪的一聲,西窗被關上,漫天風雪霎時被阻隔在外。
水汐拂去她肩上沾落的雪花,又道:“雪人面憨,難以看出氣度之别,實則若在現實中遇見他兩人,你定能一眼瞧出差别來。”
“差别?”水汜眨眨眼,面露不解道,“什麼差别?”
見朝華兩人起身,水汐連忙拿上手爐、帕子等一應物事,緊随其後回到裡屋。
不等她兩人近前,朝華已先一步坐到暖烘烘的榻前,随手拎起一串甯嬷嬷剛串好的簪花,拿在手裡把玩。
甯嬷嬷去裡間拿來了銅鏡和玉篦,繞到她身後,替她梳理起被風吹亂的鬓邊發。
水汐将重新灌了水的暖爐塞到她手中,而後一邊盛起甜羮,一邊繼續道:“并非身量……用太傅大人的話說,兩位世子爺,‘一如日之升,一如月之恒’,朝日奪目,晚月不争,卻無高下,隻是不同而已。”
“叩叩——”
“朝華?”
水汐話音方落,大門方向忽地傳來敲門聲。
甯嬷嬷正巧替朝華盤起最後一縷碎發,聽出來人的聲音,收起玉篦,眼裡霎時漫出笑意。
“是太子殿下,必是惦念小主了。”
不等她幾人關照,朝華一把扔下手裡的花簪,一陣風似的往大門方向跑去。
甯嬷嬷噙着無奈搖搖頭,又擡頭朝另兩人道:“快去裡間把那狐白裘取來,仔細别着涼了……”
“是!”
朝華宮門口,風雪簌簌依舊。
看清廊下迎風而立的身影,朝華一蹦三尺高,顧不得急追而至的水汐,箭步往廊下沖去。
“兄長怎麼才來!”
“哎喲!”
朝榮太子被她撞得退出半步,假意吃痛,一邊揉着心口,一邊扶住她道:“你呀!”
他接過水汐急急忙忙遞來的狐白裘,一邊替她系上,一邊忍不住嗔怪:“好端端的,又爬上牆去作甚?不知雪天路滑?還好沒出什麼大事,若是磕了碰了,父王舍不得罰你,他幾個怎麼辦?”
他偏頭示意朝華看向廊下:“舍得他們幾人因你受罰?”
“哼!”
朝華攏了攏衣襟,故作生氣地瞪着朝榮,很快扁扁嘴道:“兄長怎麼跟父王一樣,不問因由,隻顧斥責!”
舉國上下皆知,朝榮太子文治武功,說話做事素來說一不二,唯獨對他這個自幼失恃的親妹妹,從來千依百順,要星星不給月亮,見不得她受半分委屈。
明知她性子調皮,多半是做戲,看她鼻尖泛紅,泫然欲泣模樣,好似再多道理也成了他無理。
他将小妹擁入懷中,刮了刮她泛涼的鼻尖,軟聲賠不是道:“好了好了,都是兄長之過,怎能不問緣由……那朝華能否告訴兄長,宮道如是開闊,為何非要爬上那牆頭?”
朝華額頭抵在他肩上,映着冬雪的眸間掠過一絲計謀得逞的狡黠,仰起頭時,卻又挂上了盈盈欲淚可憐模樣。
“兄長知道的,父王素來愛梅,那日路過惜芳閣,朝華見牆角的梅花開得正豔,便想折兩枝回來,給父王送禦書房去……本是好心,誰知那琉璃瓦如此濕滑,一點站不住人!”
“那必是琉璃瓦之過,非朝華之過。”
朝榮眉眼下彎,卻也不問真假對錯,隻拍了拍沾落她肩頭的雪花,擡眼朝遠處道:“不委屈,且回頭看,誰來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