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熟稔的低沉聲音時,沈春蕪砸石頭的動作戛然而止,掌骨力道松懈,砰一聲,石頭重重擲在了地上。
與諸同時,她悉身繃緊的弦,在刹那之間,崩斷了開去。
在皎潔月色的覆照之下,盛轼看着近前的人兒,她白皙的面容上蘸染了塵埃,眉間攢着濃郁的憂色,一雙杏眸洇濕濡紅,水汽缭繞,猶如受驚的麋鹿,顯得嬌柔孱弱,楚楚可憐。
“……你怎麼,現在才來。”女郎嗓音發着顫,口吻委屈至極。
盛轼心口有些發癢,當下挑挑眉,口吻銜笑:“方才還不是在山洞裡罵我?”
縱使在以前的诏獄裡吃了不少屈辱,但沈春蕪都沒有産生過一種“委屈”的濃烈情緒,此刻好不容易盼着人來了,他又要這般不留情面的“挖苦”自己。
雖說她确有錯處,在洞壁裡寫下罵他的話,可那時候情形特殊,她有意氣他,是想讓他找到她,他理應察覺到才是。
目下找着了她,更應當安撫一下她才是。
憑什麼看她笑話啊?
原本是四分的委屈,一下子漲升了十分。
沈春蕪心中有一處地方被戳出了個窟窿,不論是疇昔的遭際,還是墜崖後所遭受到的境遇,所有的愁緒一股腦兒悉數冒了出來,眼眶酸澀得厲害,那淚珠子止也止不住,在她沒反應過來時,它們自然而然地朝外洶湧而出。
這邊,盛轼繼續道:“還把我名字寫——”
他餘下的話沒說完,忽然聽到了一陣啜泣。
盛轼喉頭頓住,擡眸望去。
沈春蕪在哭。
似乎覺得在他面前出糗了,她用袖裾擦了擦眼,但一邊哭一邊擦淚,淚水反倒越擦越多。最後,她索性用雙手緊緊地掩住臉,纖細瘦窄的肩膊,在隐微地顫抖着。
近前的山壁上倒映着她的黑色纖影,影子若風中的篩糠,襯得她愈發弱小無依。
盛轼見此情狀,頓時一僵。
女郎身上仍舊穿着他給的天竺色襴袍,袍裾寬大,襯得她玲珑瘦小,靠在近處的洞壁下,蜷膝坐着。頸上束好的發絲有些缭亂,披散在肩肘後,彷如鋪開的帆。
這般容相,真叫人看得又好氣又好笑。
他見過沈春蕪紅過眼,淚啪嗒啪嗒的往下落的樣子他也見過,似乎就沒見過她哭出聲。
他一直覺得沈春蕪是水做的,她有很多的眼淚,流也流不盡,每次但凡她惹他動怒,她都會用這一招,明明知曉這哭裡面有做戲的成分在,但每一次,都拿她無可奈何。
尤其是隻在他面前哭的時候,盛轼心中隻剩下一件事。
沈春蕪腰後伸來一雙勁韌結實的胳膊,臂力一收,她落入了一個溫實厚暖的懷抱,盛轼輕輕拍着她的後背,動作似是在安撫嬰孩,口吻帶着連他也不曾覺察到的溫和:“别哭了,現在沒事了。”
沈春蕪哽咽聲弱了幾分。
他是在安慰她嗎?
等她哭聲減弱,他适時道:“給我看看你的傷,哪裡疼。”
這番容相,若讓親信和整座軍營的兵卒見到了,怕是會大驚失色。
素來冷情殺伐、手腕雷霆的襄平王,何時竟會有如此柔情溫和的一面?
沈春蕪指尖揪緊盛轼的衣袂,心中的彷徨、驚恐還有諸多毛躁的邊角,隐隐約約間,被一股溫柔的力道平撫下去,恐懼感漸漸消失了。男人的話辭天然有讓人安然的力量,她開始平靜下來。
過了好一會兒,才抽抽搭搭地道:“我從亭中跌落下來,借助斜樹做緩沖,落在了河畔處,但刺客将我綁縛在山洞裡,用劍抵着我脖頸,以作威脅。後來,我好不容易逃出來,他要追殺我,我逃入此處的時候,被氣根絆着,摔了一跤……”
她說着,緩緩撩開襴袍袍裾,露出了藏在下方的腿足。
月色遊弋在她潔白剔透的肌膚上,那腳踝和小腿處諸多的擦傷和淤青,顯得格外明晰。
“還有此處。”
沈春蕪握着盛轼的手,讓他撫摸自己的肩頸。
他的指尖冰涼,觸及她的肌膚時,她明顯地顫栗了一下,但一直讓他摩挲着劍痕,哽咽道:“這裡很疼,腿也很疼。”
氛圍一片岑寂,隻有她的聲音和他逐漸冷沉的吐息。
晌久,她覺察盛轼擡起她的右足,修長的手指揉着她的腳踝:“你的腳崴着了。”
沈春蕪吸了吸鼻子:“我知道。”
她很清楚自己傷在哪兒,但醫者不自醫。她猶豫了一會兒,有了決心:“幫我正骨,好嗎?”
這一副強裝鎮定的口吻,引得盛轼笑出聲:“會很疼,受得住嗎?”
他方才的這一份溫和,持續時間極短,沒過一會兒,又恢複成散淡的面目,說話也帶了一份欠。
沈春蕪道:“在诏獄裡,什麼刑罰都受過了,也不差這一份疼。”
洞内一片沉寂,盛轼沒有開口說話,片晌後,他緩緩擡起她的腳踝,放置在他的膝上。沈春蕪以為他會有一個正骨前的提醒,殊不知,他什麼都沒說,突聞空氣之中撞入一陣清脆的骨頭聲。
鑽心般的疼楚從腿足傳來,沈春蕪疼得渾身顫栗,痛意難忍。
盛轼肯定是故意的!
她氣急了,俯身前傾,一口咬住了盛轼的肩膊!
男人低悶地哼了聲,腮幫鼓動,空氣裡添入了一股淡淡的血腥氣息。
正完了骨,沈春蕪才松開他,咬過人後的檀唇,胭紅如焰,唇瓣洇濕,就像是春夜裡悄然綻開的櫻瓣荼蘼,蘸染得不知是胭脂水粉,還是甜淡的血。
盛轼眸色壓黯一重,伸手揩掉她唇瓣上的紅漬,氣定神閑地開腔:“不是說受得住麼,怎的還咬人?”
“你突然正骨,讓我毫無準備,疼是情理之中的事,我咬人,就是下意識的反應,不能怪我……”
沈春蕪面頰發燙,極是窘迫。回過神後,她捋了捋衣袍,起身即走。
但沒走幾步,洞穴外的狼嚎聲就讓她腿筋發軟,步履打了個趔趄,踅返回去:“……洞外有狼,該怎麼辦?”
盛轼靠在洞壁上,松環着臂膀,語氣慵懶:“天亮後,它們會離開的。”
“……要在此處,待到天亮嗎?”聽他一副不以為意的口吻,沈春蕪面露愁色,伸手撫觸着地面,硬邦邦的,看起來也不容易歇下。
哪怕處境再困厄,她也從未在野外夜宿過。
尤其是,山間溫度很冷,沈春蕪身上行裝單薄,方才差點行出去洞外之時,就被冷風侵襲了一番。
沈春蕪縮回盛轼近旁,抱膝而坐,小臉埋在膝間。
許是她委屈的面容取悅了他,他淡聲吩咐:“過來。”
沈春蕪一時沒有動作,露出踯躅之色:“……過去幹嘛?”
隻聞一陣窸窣的聲響,盛轼好像将外袍褪下了。
沈春蕪心尖顫栗了一瞬。
……他、他要做什麼?
現在都落入這種處境了,這厮還心情做那些事嗎?
疇昔他問過她,是不是接受不了在外面做那些事,她點首如搗蒜。本以為他會懂得憐香惜玉,結果,他仍舊是這樣的人。
見沈春蕪沒有動作,盛轼徑直走過去,将人打橫抱起來,讵料,她的态度充滿抗拒,粉拳拼命捶打他,不一會兒淚水漣漣,道:“求王爺憐惜,我身子不适,還、還未做好準備……”
盛轼一怔,反應過來後,一陣無語凝噎,眼神停在她哭泣的芳靥上:“你的腦袋裡,到底裝着些什麼?”
語氣隐含着一份無奈:“為何淨想些風月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