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裡奧妮收到了一封意料之外的信,就在聖誕之後的幾天。
不管局勢如何,郵遞員來的還是很準時。布裡奧妮坐在餐桌邊用早餐時,就有女仆拿熨好的報紙給泰利斯先生,一并遞上新收到的信。
其實很少會有人把信寄到泰利斯家,所以三個人坐在餐桌前時并沒有預料到會有一封信件的到來。泰利斯太太曾經也會時不時收到其他貴夫人的請柬,來參加一些冠冕堂皇的聚會;可是這種情況在戰争打響之後就消失了。倫敦的上流社會就像驚弓之鳥,被壓抑着放縱的天性,用敏銳的視線察覺着周遭的一切變化。
“布裡奧妮小姐,有你的信。”
布裡奧妮一驚,以為是布萊恩寄來的。母親一向喜歡自己與“高貴”的人交往,如果他們知道布萊恩的家境,或許又會是喋喋不休。她偷偷放下刀叉,裝作不經意地把信收在椅子上;她做完一切,才偷偷摸摸把手放回桌子,繼續把她盤子裡剩下的魚子醬吃完。
傑克泰利斯把布裡奧妮偷偷摸摸的舉動看的清晰,可是他也不想戳穿小女兒偶爾的可愛行為:她一臉警惕的樣子也真是好笑,傑克想,布裡奧妮很久沒有這麼像個孩子了。他有些可惜女兒的成長,惋惜地舉起茶杯,喝了一小口。
“你該上班了,親愛的。”艾米莉泰利斯看了一眼餐廳角落的落地鐘,一邊把牛奶倒進紅茶裡,一邊催促着。她手腕上的珠寶撞擊到碟子上,發出清脆的一聲。艾米莉泰利斯察覺到自己弄出的雜音,有些難堪地摸了摸手鍊上的切割精緻的寶石。
“嗯。”傑克用餐巾擦了嘴角。
艾米莉站起身,傑克也随後站起來。“你今天看上去很好。”艾米莉說,她眼中含着點笑意,有成熟女人的妩媚——塞西莉亞的很多地方就像艾米莉,而布裡奧妮完全沒有遺傳到精髓。艾米莉一邊說着,一邊給丈夫理領帶。
布裡奧妮擡頭飛速地瞄一眼,把杯子裡的牛奶喝完。
等沒人注意的時候,她飛快地竄上樓,去看那封布萊恩寄過來的信。
出乎意料的,這封信并不是來自寄宿在親戚家的布萊恩,而是來自同寝室的那個艾芙琳小姐。布裡奧妮早該察覺的,艾芙琳如此細膩的人定然會在每一個方面盡善盡美——包括信封和信紙,甚至包括了在信紙上熏香的習慣。不過也是情有可原,艾芙琳和布裡奧妮的關系很平淡,完全達不到互通信件的程度。
打開信的一瞬間,布裡奧妮忽然有一種打開潘多拉寶箱的感覺。
艾芙琳的信,若是有什麼特别令人振奮的事情也是不可能的;布裡奧妮看信之前,已經做好這樣的心理準備了。不過她也想不到艾芙琳在面對這樣的事情時,竟然會選擇自己傾訴。這種被信任的感覺很微妙,唯一帶不來的卻是高興;布裡奧妮不喜歡這樣被需要的感覺,仿佛自己除了被傾訴之外一無是處。
在這樣的年代,每個人的慘淡各不相同,好事卻都寥寥無幾。這是生在這樣時代的悲慘,用每個人心頭痛苦嘔出的血,築成倫敦這樣的鋼鐵之城。
艾芙琳在把信丢出去的一瞬間就後悔了。她裹着駝色的鬥篷,純白細膩的狐毛圍着脖子一圈,顯得她嬌俏可愛。她跺跺腳,在郵筒邊等了很久,希望能夠碰到取信的郵遞員。可是沒有,這麼冷的天連時間都像是行走緩慢了一樣,她覺得過了很久很久,卻沒能等到任何一個人。空空蕩蕩的荒蕪的空地上隻有自己的身影,她看着不太清晰的影子,發了會兒愣,慢吞吞地往家裡走。
沒有開燈的家裡光線很暗,像父親收藏的油畫上的黯淡色彩。艾芙琳一個人坐在寬敞的沙發上,呆愣愣地看着壁爐。她腦海很亂,理不出任何一點思緒;她腦海很空,什麼都不在想,什麼都不在做。于是一個人坐在沙發上,直到覺得寒冷侵襲到了大腦。艾芙琳把頭靠在靠枕上,一頭長發披散下來,把整個人包裹住,她不禁開始抽泣起來。
她的父母都不在家。
在醫院,陪着爺爺。
仔細想想,爺爺也很大年紀了,生病也是很正常的事情;生老病死本就不受控制,人為能夠治愈病痛,卻沒辦法阻止衰老。年華在他的生命裡滿滿走着,他的器官開始衰竭,他開始像個艾芙琳腦中固有的老年人的狀态。他老了,很老了,連父親都說“已經高壽了”。爺爺竟然已經老到這樣的程度。
可是艾芙琳覺得不能接受。爺爺應該還是她腦中那樣強壯高大的形象,穿着剪裁得當的西裝牽着她的手走在倫敦每一條古老的街道上,走過泰晤士河,走過海德公園,走過西敏寺。他會用好聽的嗓音講曆史故事,他的學識仿佛無窮無盡。
他不該像現在這樣,躺在醫院病床上。
其實她已經很久沒有長時間和爺爺相處了。在霍格沃茨的生活美滿而充實,足以讓人忘記很多關于家的美好回憶;艾芙琳甚至現在忘記了許多和爺爺在一起做過的事。可是當她再一次有所舉動時,那些埋的深深的記憶全部湧出來。
就好像她特别喜歡桑葚,每天爺爺都會買,那些細小的圓圓的顆粒飽滿而紅潤,帶着清洗幹淨的水滴。每個天氣晴朗的午後,她都會坐在草地上吃桑葚,把衣服弄髒了爺爺隻會笑,也不會糾正她不淑女的行為。
艾芙琳靜下心來想想,那些高大的回憶也已經是五六年前的事了。原來對她來說成長的不足為道的五年,對一個遲暮老人來說意味的是這麼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