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判決
且說賈母五七之後,寶钗一直神思不屬,皆因黛玉一句提醒,寶钗回薛家問到了她之前不曾留意的事情。
那一日寶钗匆匆回家,追問薛姨媽:“母親,當年我們進京前,哥哥暴病而亡的保書是族裡簽的麼?”
薛姨媽愣了一下,随後說道:“問這個幹什麼,都是陳年舊事了!”
寶钗急道:“事關重大,母親一定要與我說清楚。”
薛姨媽哂道:“族裡?哼,你那大伯不僅不願意簽保書,在你大伯母的鼓動下,還趁機要分宗,否則就不允許我們賣那幾間老鋪。這就是族親,趁你病,要你命,你還提什麼族裡?!”
寶钗呆了半晌,心裡也不知是慶幸還是害怕。
薛姨媽見她這個樣子,拉起她的手,安慰道:“我的兒,我知道你素來敬仰你大伯母,她是讀書人家出來的小姐,她自己也飽讀詩書,又教養了你們姊妹幾年,你就當她是個善性人兒。其實她一直看不上我們這一支。從前你還小,我也就沒有跟你說……”
寶钗怔怔地,薛姨媽的輕柔的聲音像水一樣漫過耳邊。
“……當初你伯祖居長,捐官之事也緊着他,你爺爺是次子,掌了家裡的生意。你伯祖自謂是官身,又是族長,對我們多有輕視。可他也不想想,家裡的錢是哪裡來的?他那點俸祿,養得起這許多人麼?後來你爺爺從王家聘了我做兒媳婦,他們才收斂了點兒。這些話,都是你爺爺親口對我說的……”
憶起剛出嫁時的風光,薛姨媽臉上也是一片自豪,那會兒婆家看重,夫妻恩愛,很快又生了一兒一女,諸事順心。
寶钗偎在母親身邊,靜靜聽着。
“你伯母比我早進門幾年,她來自江左諸葛家,聽着是名門,可是那嫁妝根本不能與我的相比。她處處講究規矩體統,我在她跟前還要陪着小心。你們兄妹幾個在族裡讀書,她就經常說蟠兒的不是。蟠兒那性子,隻能順毛捋,你越說他,他越來勁!”
寶钗聽罷,閉上眼睛,心道:母親,你怎麼不明白,哥哥那性子,真該有人管管啊!
“後來有一次,你們姐妹書桌裡藏了幾本書,叫她翻出來了,發了好大一場火。就因着族中修繕祠堂,你父親又去了,我便給了雙份,畢竟是你哥哥頂立門戶了,她覺得臉上不好看,借機尋我們的不是。不就是幾本雜書麼,《西廂》、《牡丹》、《元人百種》的,誰不聽戲?怎見得就移了性情?!給了我好大一場沒臉,話裡話外都是我不懂得管教……”
說到這裡,薛姨媽臉上忿忿不平,“她說蟠兒也就算了,蟠兒确實有時候左了性情。可你呢?我的兒,你父親在時,都隻有誇你的。你那挑剔的伯祖,也對你贊不絕口,所以是你大伯母懷恨在心、借機排揎你罷了!”
寶钗聽到這裡,流下淚來。記得那時,她大伯母叫人把書燒了,一反常态,将她們姊妹幾個狠狠數落一頓,連她自己的親生女兒也沒放過。
但大伯母罵錯了麼?
“你們都是嬌滴滴的姑娘,她還想要你們跪祠堂!還要跪三天!”薛姨媽難掩悲痛:“不就是欺負你父親去了,我們隻剩孤兒寡母麼?!”
寶钗哽咽道:“所以母親才接我家去的麼?”
“正是!”薛姨媽撫着寶钗道:“做娘的,哪舍得你受這樣的委屈?!你瞧瞧,如今你不是嫁入公府了?哪裡差了?就她會管教麼?!”
“那…保書?”寶钗此時已不抱希望,但還是追問了一句。
薛姨媽道:“你大伯不肯簽,咱這一支又不是沒有男丁了,自有蝌兒簽了。到底是你親叔叔的兒子,與那隔房的就是不一樣……”
寶钗聞言,擡手掩面,泫然而泣。完了,她們這一支算是完了。
薛姨媽看她這個樣子,訝然道:“我的兒,這是怎麼了?出了什麼事?可是那林姐兒不願意幫我們?”
寶钗不答。
薛姨媽跌足道:“不想林姐兒這麼狠心!哎,素日裡就是個小性兒的,見你嫁了寶玉,心裡不樂意了,難怪不願意幫咱們……你别哭,咱們再走走其他路子!”
寶钗搖頭,道:“非也。此事還是林丫頭提醒我的,那保書如果是從兄簽的,那他也難逃追責!”
薛姨媽這才明白過來,一聲驚呼:“天哪!這可怎生是好?!”片刻過好,她慌慌張張地要寶钗寫信,說道:“趕緊給蝌兒送去,讓他逃吧!”
寶钗苦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又能逃到哪兒去?”
薛姨媽哭了起來,後悔道:“那豈不是我們害了他,這可憐孩子,總得跟他說一聲,也好做個準備!哎呀,這可怎麼辦啊!”
寶钗倒要反過來安慰薛姨媽,隻是言語蒼白,彼此都知,已是沒了指望。
寶钗原本想的是留養承祀若不成,那就挑一個女子進去服侍薛蟠,生個兒子也能繼承家業,這條路走不通,那她母親隻能依着薛蝌而活。
薛蝌父母雙亡,從前也靠着長房幫襯,他生性厚道,娶的邢岫煙,也全靠母親做媒,這麼一來,母親總能安享晚年。
如今,這最後一條路也被堵死了。
寶钗癱坐榻上,雙目澀然。這時倒是薛姨媽振作起了精神,忙不疊讓人送信去給遠在金陵的薛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