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趙昕卻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繼續說道:“兒子前段時間聽宋師傅說,夏賊李元昊在三勝我朝後,曾放狂言稱欲親臨渭水,直據長安。
“倘若夏賊或遼賊真有一天打破東京城,首當其沖的必是我等皇室。
“至于那等言厚贈歲币,割地獻關,以期和平,互不相犯的文官,可能轉頭就成了别人的臣子,用我等的腦袋去讨新主人的歡心,最終還能得一個壽終正寝。
“爹爹豈不聞馮道故事?”
馮道曆仕後唐、後晉、後漢、後周四朝,先後效力于後唐莊宗、後唐明宗、後唐闵帝、後唐末帝、後晉高祖、後晉出帝、後漢高祖、後漢隐帝、後周太祖、後周世宗十位皇帝,時人送綽号曰十朝元老。
縱觀其人一生,簡直就是一部站隊藝術史,不僅生前享盡榮華,死後的聲名也得以保全。
馮道去世後被後周世宗追封瀛王,谥号文懿。
“住口,你給我住口!”趙祯這下是徹底破大防,指着趙昕疾言厲色道,“你個孺子才讀了幾本書,就來教訓我了!五代亂世,人倫不存,豈是今日可比。”
“是與不是,爹爹心裡比我清楚!總之這提鮮之物,兒子是一定要弄的,我要支取我的王爵俸祿!”
“逆子,你這個逆子!”
張茂則站在門外聽着内間的動靜,隻覺得汗濕重衣,咬着牙把周圍的内侍又給揮退了些,他自己則是準備着随時沖進去扯架。
這父子兩個的吵架内容,真是一次比一次刺激。
趙昕已經跳下了凳子,站在下首耷拉着腦袋做老實狀。他剛才也是真擔心把趙祯給氣壞了,但這些話又不說不行。
自打高粱河兵敗起,大宋朝的對外戰争就是輸多赢少,為了不重演五代舊事,還瘋狂地崇文抑武,導緻陷入惡性循環。
放眼朝内綏靖之臣多如牛毛,尤其是與西夏三戰三敗後,滿朝文武居然對這個僅僅占據了十州之地的彈丸小國都避如蛇蠍。
面對這種情況,他爹趙祯支棱了一下,啟用範仲淹進行改革,但急于求成給整崩了。
再之後就失了心氣,變成了得過且過的擺爛,讓整個大宋朝愈發的積重難返,哪怕神宗哲宗後來使勁撲騰,也不過是回光返照,最終走到了靖康之恥。
現如今又到了改革的當口,可改革不是請客吃飯,就他爹這個性格,非得下猛藥好好給定一定改革的決心。
不然他這個皇子再怎麼太子之位穩固,那也是遠水解不了近渴,畢竟大宋朝皇子的權力也就那樣。
再說他要是全力A了上去,他爹卻臨了跑路抽梯,這算誰的啊。
自打趙昕癡疾痊愈,趙祯還從未見過他這麼老實。可僅憑父子天性,他就能确定這小兔崽子在裝。
憑着胸中一口怒氣,趙祯的問題砸了下來:“朕要你寫的的劄子呢?”
趙昕先是一愣,随即小脖子一揚,理直氣壯道:“字數太多,還沒寫完,不過心裡已經有譜了。”
趙祯坐下,面上看不出喜怒:“那你就說說看。”
趙昕幽怨地看了自己這個無良爹一眼。
就不能也讓他坐下嘛,小心眼子,又公報私仇。
趙祯冷哼一聲,淡淡道:“答得好了,朕就準你支取你的王爵俸祿去搞那勞什子的提鮮之物。”
趙昕的眼睛嗖一下亮了起來,再無敷衍了事的心态。
趙祯見狀繼續冷笑,他就知道,這小兔崽子一貫的不見兔子不撒鷹。
幸好錢庫的鑰匙在他這,要不然還真不知道該怎麼把這小子給拿住,總不好次次都麻煩閨女。
在趙祯琢磨拿捏兒子三十六式的時候,趙昕已經叭叭地說開了:“兒子出宮的時候見到了,宮外的新聞小報賣得極佳,酒樓集市乃至于瓦子,皆不乏讨論之人。
“甚至在遇大事時,還有開設賭局者,一次設賭,其資可高達千貫。
“據押在皇城司獄中的那個潑皮牛三供述,刊載在報紙上的消息多是靠買通衙門小吏、諸大臣身邊仆從,乃至于宮城内侍得來。
“經由一些屢試不第的秀才潤筆,形成百姓愛看之言辭,其中多有誇大虛假。
“不過因為消息夠新,言辭夠刺激,百姓多願觀看相信。朝廷邸報反而無人問津,淪為糊窗之物。
“如今爹爹欲要施行新政,必要使百姓鹹使聞之,明白其中益處,才能不被那些奸猾小吏诓騙。
“兒子想不如讓皇城司的人出面,暗中盤下東京城中最大的幾家小報,待到新政施行之際,通過這些小報向百姓們鼓風,也防着有人煽動民意阻撓。”
趙昕說完這麼長一串話,隻覺口幹舌燥,腳也酸麻得厲害。
他擡頭悄悄打量了一下趙祯的神色,見無明顯的憤怒,便重新手腳并用,哼哧哼哧地扭着小屁股上了爬上了凳子,舉起原本該在飯後喝的茶水,給自己灌了個肚飽。
再之後就堂而皇之坐在凳子上不下來了。
趙祯見他這幅打定主意要坐着回話的模樣也是歎氣。
恃寵而驕,不外如是。
可誰叫這兒子是親生的呢,又這麼聰明,這收編小報的計策真的是說到他心裡去了。
便也隻做未見,繼續問道:“那你的改革宗室之策又是什麼意思?那日我問你,你怎麼也不肯說。”
趙昕有些踟蹰,撓了撓頭,好一會才說道:“招是好招,就是有些得罪人?”
趙祯都被氣笑了,反手指了指自己:“還有咱們豫王不敢得罪的人嗎?”
“這不一樣,爹爹是爹爹,咱們是親父子,打斷骨頭還連着筋呢,爹爹您必然是不會見我怪的。”
趙祯心裡熨帖,面上卻把眼睛一鼓:“不管怎樣,你今日都得說了,不然我就叫苗昭容收拾你。”
趙昕暗暗磨牙,這破爹真是一天都不能要了。
殷勤地給趙祯續了茶水後,趙昕帶着點小谄媚說道:“兒子是這麼想的,自太祖皇帝建國起,已有八十餘年,宗室繁衍者衆,雖然不是人盡高位,但每年都要支出不少爵俸。
“如此下去,恐有一日朝廷賦稅所不能及。
“又聚在東京城中,雖然爹爹您增設立了大宗正寺進行管轄,可仗勢欺人的仍舊有不少。而且彼輩不事生産,卻以國家養……”
趙祯聽得眉頭皺起,不耐煩地敲了敲桌子:“說重點。”
趙昕立時嚴肅起來,一字一頓道:“兒子想讓宗室考封。不拘是詩書還是騎射,各支嫡子年滿十五開始考,依照成績限定最高爵位。
“年滿二十還考不過的,與庶子一般通通降為閑散宗室。每年拿基礎的爵俸米糧,宗室身份也隻保留到下一代,之後的就不錄入玉碟,讓他們自謀生計。
“至于考封優異者,可出仕為官……”
趙昕話還沒說完,就被趙祯的怒喝聲給蓋過去了:“胡鬧,天家血脈,金枝玉珂,豈能混迹民間,與庶人同!”
趙昕眼神放空到旁處,裝沒聽見。
老爹你可别裝了,剛剛的你明明是一副很心動的樣子诶。
算了,這是親爹,趙昕決定給老爹這個面子。
于是很快趙昕也激動地怼了上去:“彼等以天下養,卻無尺寸之功于社稷,不過空耗錢米而已。
“兒子身為皇子,尚且三更燈火五更雞,勤習文武藝,他們怎麼就能在家袖手安享富貴?
“古語有雲,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爹爹仁善大度,願意養着他們,我可是不願的。”
這意思就是,考封政策遲早是要推的,無非早晚而已。
趙祯果然歎了一口氣,點了點趙昕的眉心:“也罷,為了你這個小東西,說不得要做一回惡人了。隻是這出仕……”
因為金匮之盟的緣故,如今的趙姓子孫在理論上都是擁有皇位繼承權的,無非是強宣稱和弱宣稱的區别。
趙昕選伴讀特意指定總室要秦王一脈,緣故就在于此。
趙祯這是在擔心閑散宗室放出去會尾大不掉。
趙昕卻已經爬上了桌子,面對着趙祯小聲說道:“爹爹擔心那些文官造反嗎?”
趙祯果斷搖頭,大宋的制衡藝術相當出色,文官造反的可能性和太陽打西邊出來差不多。
趙昕雙手一攤,示意到這不就完事了。
然後繼續說道:“而且對宗室動刀子,也不全是為了他們。”
趙祯看着兒子神神秘秘,小驕傲又掩飾不住的模樣,忽然想起來了那天兒子的應答。
他說的是新政。
趙祯心思電轉,不由渾身大震。
趙昕也正在此時把謎底給揭開:“國朝有冗官之疾,官員被養得多有颟顸,如宗室考封推行順利,正好堵嘴。
“不僅如此,還能……”
趙祯看着還在掰着小胖手指頭和他算賬的寶貝兒子,腦中忽然冒出一個念頭:“這是天生的帝王。”
也不知怎得,也許是鬼使神差,趙祯秃噜了一句話出來:“最興來,願意和爹爹一起去上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