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阿娘
姜芷微阿娘去世的早。
在一個漫長而又難熬的冬天,身體本就不算康健的母親,感染了風寒。
女人整個冬天都纏綿于病榻,讓她形容枯槁,終是沒有見到來年春天院子裡杜鵑開花的樣子。
在某個寒冷的夜晚,小芷微與她弟弟跪在一處,聽了一整晚父親痛苦的嗚咽聲,如同黃昏之中尋不到巢穴而悲鳴的烏鴉。
然後會笑、有溫度的阿娘變成了祠堂裡一塊朱砂描的木牌。
母親的味道散了,祠堂中滿是檀香的氣味。
小孩子對于死亡隻有模糊的概念,很長一段時間裡姜芷微總纏着父親說關于阿娘事,好像這樣就能将母親留在身邊一般。
聽那個男人說他與方有梅自幼相識,感情甚笃;說芷微與弟弟的名字都是母親從書中起的。
“芷微”是期望女兒像芳蘭一般,有美好的品格,進退有度,受人尊敬;而“正均”是是期盼小兒子能為人正直而有原則,将來支撐門楣。
姜修玉會在夜裡說他們幼時與母親的趣事,樁樁件件曆曆在目一般。常常說到一半忍不住落淚,撫着小芷微的臉頰像是在看另外一個人,說她與母親幼時很相像。
可這樣一個男人一年後就迎了新夫人進門。
小芷微當時還不明白,隻覺得婚禮的鑼鼓鳴天,熱鬧非凡,更顯得祠堂幽靜。
新娘子是位美人,見人帶着三分笑。
賓客的恭喜聲是那麼真情實意,舉着酒盞對着姜修玉說什麼豔福不淺、齊家是更上一層的姻親之類的話。
她在父親再娶的宴席之中四處跑,将差點跌落池塘的弟弟拉了下來,府中人有些手忙腳亂地,沒有人看顧他們。
那時候雖然年紀小,但姜芷微記憶過人。
她清楚地記得新娘子嫁進來的時候是冬末,而夏天的時候她就有了一個小妹妹。
孩童時期想不通的地方,随着年歲增加,後來都逐漸想明白了。
這場婚事對姜家來說是門喜事,她那多愁善感常思念亡妻的父親再少見憂愁的時刻,無論是在朝堂上還是在家中都是春風滿面的,恢複了幾分年輕時的風采,家中的仆從也常常誇贊如今大方的主母,唯她的命令是從。
而之前那位身體嬌弱多才情,如同嬌花一般的方家有梅很快就少有人再提起了。
姜芷微的外祖家自打父親取了新婦便與姜家少有來往,飯桌上父親跟着繼母還有小妹妹坐在一處,更像是一家人。
小孩子其實是不懂的,但她本能地讨厭那種被排除在外的感覺,敏銳地察覺了繼母笑容之下隐藏的惡意。
姜芷微便拉着弟弟常去祖母處請安。
更小的時候常阿娘提起過,原來祖母與外祖母在閨閣之時就是手帕交,方有梅幼時還差點成了祖母的幹女兒。
阿娘與爹爹就是依着這層關系才會自幼相識的,方有梅也常說着祖母寬厚明理,要多與其親近才好。
小芷微記在了心裡。并且祖母也與阿娘所說的一樣地和藹可親,雲安堂還有吃不完的甜果子,是她在府中比小花園還喜歡的地方。
若是能在祖母庇佑下一直長大,也算是一條好出路,隻是若是老夫人真的有半分将方有梅當做幹女兒疼愛、曾念之前的手帕之交,便不會讓她兒子這麼快再娶。
如今想來小孩子總有幾分天真在。
在一次出門上香的時候,姜芷微被京郊的“人販子”拐走了。
那位與繼母齊文鴛神色如出一轍的趙嬷嬷将姜芷微拖到寺廟後院的一個小柴房中,恨恨盯着她的臉:“長得與你母親太像了,夫人看着生氣。”
姜芷微惶然地眼中有淚,反倒叫那嬷嬷覺得舒心,吐出更惡毒的話:“不過是沒了娘的野種,怎麼配和夫人的孩子養在一起!”
話音一落,将小芷微甩到地上,冷冷地鎖上了門。
柴房格外偏遠,唯一的窗戶開得很高,她哭了許久,直到嗓音嘶啞才意識到不會有人來接她了。
小芷微将脖子上挂着的玉佛解了下來,仔細看了許久,這是出生時阿娘親手給她戴上的,是從方有梅嫁妝之中的玉環中取出來的。
都說“男戴觀音,女戴佛”,弟弟正均有一塊相同玉料、雕着觀音的。
自小從未離身,她将這玉養的很有光澤。
姜芷微将手中的玉佛狠狠擲到地上,小孩子力氣小,她反複摔了幾次,那上好的翠玉才變成了好幾塊碎玉。
好像将過去她與繼母母慈子孝的虛假畫面徹底打碎。
小芷微将一部分藏在柴房梁柱周圍的磚縫裡,一部分分開藏在衣服裡。她大概猜到了,趙嬷嬷能說出這種話,必然不會再讓她回到那個家中。
雖然雙手害怕的有些發抖,但這樣是盡可能留下痕迹的做法了。
與其被不知道什麼人搜羅了去,不如留下一絲線索,若是有人能尋到此處發現埋藏着的碎玉說不定能以此打探到她的行蹤。她也給自己留了一絲希望,這不起眼的碎玉藏在衣衫中,若是有朝一日能再回到姜府,便可以此為憑。
小女孩抱着膝蓋坐在牆角,内心一直在祈禱,處于寺廟之内,在離菩薩佛像這麼近的地方,一定會有神仙能聽到她的願望吧。
她在黑暗之中一直念着佛号,當柴房大門打開的時候,小芷微滿眼期待地望過去,見到的卻是個風韻猶存的眼生女人。
“倒是個養的不錯的,”那女人冷笑着,虎口掐住小芷微的下巴,她的小指似乎少了一截,但不妨礙将小芷微像牲口一樣打量,她掃了一眼姜芷微的牙,又朝着身後的同夥道,“來好貨了。”
齊家聖眷正濃,行事嚣張,不順眼的殺掉多可惜啊,留在這人間磨搓不是更有意思?
至于複仇的什麼的,這家大業大,齊相在朝堂之上一呼百應,齊妃在後宮三千寵愛在一身,還有一個最有可能登上皇位的三皇子,根本沒在怕的。
姜芷微便被粗手粗腳地給丢進了一駕破舊的馬車裡,車裡另有幾個年歲不大的小孩,坐在黑漆漆的車廂内,沉默地盯着新進來的人。
那個女人是真的人販子,同夥都喚她周大娘,幾個孩子身上都有被鞭打的痕迹,或是因為哭鬧、或是因為想要逃出魔爪,有的臉上也有鞭痕,是下了狠手,絲毫未有留情的。
小芷微衣衫整齊的,像是個異類。